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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七


  ▼第九十六回 返老還童

  那忽喇喇、轟隆隆的霹靂般的聲音,竟是一陣響似一陣,便如海潮狂湧之際,一個大浪頭跟著一個大浪頭撲來。郭襄好似人在曠野,一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,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,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,但焦雷陣陣,響個不停,突然間雷聲中夾著風聲,郭襄喚道:「大哥哥,你別叫了,我受不住了啦!」但她雖出力叫喊,那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,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,只覺得魂飛魄散,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嘯聲震鬆。便在此時,一燈伸手過來,握住她的手掌。郭襄定了定神,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,知是一燈以內力助己鎮定,於是閉目垂首,暗暗用功,耳邊嘯聲雖然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,卻已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。

  楊過縱聲長嘯,過了一頓飯時分,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,反而氣勢愈來愈壯,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,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,用的不是純陽正氣,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,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,此時年老力衰,更是有所不及。要知楊過隨著神鵰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,內力之剛猛強韌,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。

  再過半柱香時分,迎面一個黑影,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。楊過衣袖一拂,嘯聲登止。郭襄噓了一口長氣,臉上血色兀自未復,只聽得那人影尖聲說道:「段皇爺,你這麼強兇霸道,定要逼我出來相見,到底為了何事?」一燈道:「是這位楊世兄作嘯相邀。」說話之際,那人影已奔到身前,正是瑛姑。她聽了一燈之言,臉上驚疑不定,心想:「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,居然尚有人有這等功夫。眼前此人雖然面目難辨,但頭髮烏黑,最多也不過三十餘歲年紀,內功竟練到這等田地,實是可敬可畏。」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,自知若不出潭相見,對方內力一催,她勢非失卻神智、大受內傷不可,雖然不願,但受了對方挾制,不得不出,只是臉色仍是十分勉強。

  她定了定神,向楊過冷然道:「靈狐便給你,老婆子算是服了你,快快給我走吧。」說著抓住靈狐頭頸,便要向楊過擲來。楊過道:「且慢,靈狐乃是小事,一燈大師有事相求,且聽他一言。」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,道:「便聽皇爺下旨吧!」一燈喟然道:「前塵如夢,昔日的稱謂,還提它作甚?瑛姑,你可認得他麼?」說著向橫臥在地的慈恩一指。這時的慈恩非但已改作僧裝,而且面目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亦已不大相同,瑛姑瞧了他一眼,道:「我怎認得這和尚?」一燈道:「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?」瑛姑全身一震,臉色由白轉紅,立時又從紅轉白,顫聲道:「裘千仞那惡賊,他便是屍骨化灰,我也認得他出。」

  一燈嘆道:「事隔數十年,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,這人正是裘千仞!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,可是還牢牢記著舊恨。」瑛姑縮身上去,十指如鉤,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,細細瞧他的臉色,果然依稀有幾分裘千仞的模樣,但凝目瞪視一陣,又似不像,只見他雙頰深陷,躺在地下一動不動,人已死去了大半,於是厲聲道:「這人當真是裘千仞?他來見我作甚?」一燈道:「他確是裘千仞。他自知罪孽甚深,已皈依我佛,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,法名慈恩。」瑛姑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作下罪孽,出家便可化解,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。」一燈道:「罪孽終是罪孽,豈是出家便解?慈恩身受重傷,命在旦夕之間,念著昔年傷你孩兒,深自不安,死不瞑目,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,千里跋涉,來到此處,求你寬恕他的罪過。」

  瑛姑雙目瞪視慈恩,良久良久,竟是一瞬也不瞬,臉上神色之間,充滿著憎恨怨怒,便似畢生的痛苦不幸,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洩出來。郭襄見他臉色如此可怖,不禁暗自生懼,只見她雙手提起,運勁便欲下擊。郭襄雖然害怕,但她天生一股俠義之心,喝道:「且慢!她已傷成這個樣子,你再打他,是何道理。」瑛姑冷然說道:「他殺我兒子,我苦候了數十年,今日才得親自取他性命,為時已經太遲,你還問我是何道理!」郭襄道:「他既已知道悔悟,舊事何必斤斤計較?」瑛姑仰天大笑,說道:「小娃兒,你說得好輕描淡寫,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,你便如何?」郭襄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那裏來的兒子?」瑛姑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,是你情人,是你這個大哥哥呢?」郭襄臉上一紅,道:「你胡說八道,我那裏來的丈夫情人?」

  瑛姑惱怒愈增,那願更與她東扯西纏,凝目望著慈恩,雙掌便要拍落,突見慈恩嘆了一口氣,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,低聲道:「多謝瑛姑成全。」

  瑛姑一楞,手掌便不拍落,喝道:「什麼成全?」一轉念,已明白了他的心意,原來他自知必死,卻盼自己加上一掌,以便死自己的手下,一掌還一掌,以了冤孽。她冷笑數聲,說道:「那有這樣的便宜事。我不來殺你,可是我也不饒你!」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惻惻,令人背上感到一陣寒意。

  楊過知道一燈生性慈和,絕不會跟他強硬,郭襄則是小孩兒家,說出話來瑛姑也不會重視,自己再不干預,此事終無了局,於是冷然道:「瑛姑前輩,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,我亦不大了然,只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,楊過不才,此事卻要管上一管。」瑛姑愕然回顧,她和楊過對過三掌,又聽過他的嘯聲,知道此人武功之高,自己實難望其項背,想不到在這當口,此人竟會出來恃強相逼,前思後想,不由悲從中來,往地下一坐,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,連一燈也是大出意外,只聽她哭道:「你們要和我相見,軟求不成,便出之硬逼。可是那人不肯見我,你們便不理會了。」郭襄忙道:「老前輩,是誰不肯見你啊?咱們也幫你這個忙。」瑛姑道:「你們只能來欺侮我女流之輩,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,你們豈敢輕易惹他?」郭襄道:「我這小丫頭自是無用,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,卻又怕誰來?」瑛姑微一沉吟,霍地站起,說道:「你們只要去找了他來見我,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,那麼要靈狐也好,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,我全依得。」郭襄轉向楊過道:「大哥哥,你說這交易能做麼?」楊過道:「前輩要見的是誰,卻是如此難見?」瑛姑指著一燈:「你去問他。」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,心中大奇:「這麼老了,居然還會害羞?」

 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,當下緩緩說道:「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。」楊過喜道:「是老頑童麼?他和我也很說得來,我去找他來見你便是。」瑛姑道:「我的名字叫作瑛姑,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,是來見我。否則他一見到我便走,那可再也找他不著。若他肯來,一切唯君所命。」

 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,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,因而無論如何不肯見面,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,說不定能用個什麼古怪計策,將他騙來,於是說道:「那老頑童在什麼地方?我盡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。」瑛姑道:「此去向北二百餘里,有個山谷,叫作百花谷,他便隱居其間,養蜂為樂。」

  楊過聽到「養蜂為樂」四字,立時想起小龍女,想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引玉蜂之法,不由得眼眶一紅,說道:「好!晚輩這便去見他,請各位在此稍候。」說著向瑛姑問明了百花谷的所在,轉身便行。郭襄跟隨在後。楊過俯首低聲道:「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,人又慈和,你留在此處,向他討教一些功夫,只要他稍加指點,你便終身受用不盡。」郭襄道:「不,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。」楊過皺眉道:「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,你怎地白白錯過了?」郭襄道:「找到老頑童後,你要走了,我也得回家去,還是讓我和你同去吧!」這幾句話中,大有相處之時無幾,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。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,心想:「我若真有這麼一個小妹妹為伴,浪蕩江湖,卻也減少幾分寂寞。」於是微微一笑,道:「你一晚沒睡,難道不倦嗎?」郭襄道:「倦是有些倦的,不過我要同你去。」楊過道:「好吧!」拉著她手掌,展開輕功,向前飛行。

  郭襄給他這麼一拉,身子登時輕了大半,步履間毫不費力,笑道:「若是你不拉著,我也能夠跑得這麼快,那才好呢。」楊過道:「你的輕功根底已很不錯,再練下去,終有一天會這樣。」突然仰起頭來,一聲唿哨。郭襄嚇了一跳,伸左手按住耳朵,楊過卻不再嘯,只見那神鵰從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。楊過道:「鵰兄,咱們北去有事,你也去吧。」神鵰昂首啼鳴數聲,也不知牠懂是懂,便與楊過、郭襄並肩而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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