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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五


  一下打落,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,說也奇怪,竟是提不起來,似乎被草叢中什麼野獸牢牢咬住了。郭襄「咦」的一聲驚呼,用力一奪,那柴枝反而脫手落入了草叢,跟著瑟的一響,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,一頭白髮,滿頭皺紋,衣衫襤褸,卻是個年老婆婆,惡狠狠的望著郭襄,舉起柴枝,作勢欲打。郭襄大驚,向後一縱,退到了楊過身旁。便在此時,地下那頭死狐狸翻身躍起,竄向那老婦的懷抱之中,一對小眼骨溜溜望著楊過,原來牠畢竟是裝死。

  楊過見這情景,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心想:「今日居然輸給了一隻小畜生,看來這對小狐狸還是這老婆婆養的。這人不知是誰,江湖上從沒聽人說起有這麼一號人物,若是要那小狐,只怕尚有周折。」於是垂手唱喏,說道:「晚輩冒昧進謁,請前輩恕罪。」那老婦瞧了瞧兩人腳下的樹枝,臉上微有驚異之色,但這驚奇的神情一現即逝,揮手說道:「老婦人隱居僻地,不見外客,你們去吧!」說話聲音陰惻惻的又尖又細,眉梢眼角之間,隱隱有一股戾氣。楊過見這老婦容顏令人生怖,但眉目清秀,年輕時顯是一個美人胎子,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,於是又施一禮,說道:「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內傷,須九尾靈狐之血方能醫治,伏望老前輩開恩賜予,救人一命,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。」那老婦仰天大笑:「哈哈,哈哈,嘿嘿!」良久不絕,但笑聲中卻充滿著悽慘狠毒之意,笑了一陣,這才說道:「受了內傷,須得救他性命,好啊,為什麼我的孩兒受了內傷,旁人卻死也不肯救他性命?」楊過悚然而驚,說道:「不知前輩的令郎是誰?這時施救還來得及麼?」那老婦又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「還來得及麼?還來得及麼?他死了幾十年啦,屍骨都已化作了塵土,你說還來得及麼?」

  楊過知她憶及往事,心情異常,不便多說什麼,只得說道:「咱們昧然來此求這靈狐原是不該,常言道無功不受祿,老前輩若有所命,只教在下力之所及,自當遵辦。」

  那白髮老婦眼珠骨溜溜一轉,說道:「老婦人孤居泥塘,無親無友,全仗這對靈狐為伴。你要拿去,那也可以,你便把這小姑娘留下,陪伴老婦人十年。」楊過眉頭一皺,尚未回答,只聽郭襄笑道:「這地方都是爛泥枯柴,有什麼好玩,我才不喜歡在這兒呢。你若嫌寂寞無聊,便到我家去,住十年也好,二十年也好,我爹爹媽媽定對老前輩款以上賓之禮,豈不是好?」那老婦臉一沉,怒道:「你爹媽是什麼東西,便請得到我?」郭襄性子谿達大量,別人縱然莽撞失禮,她總是一笑便罷,極少生氣。那老婦這一句話重重得罪了郭靖、黃蓉,若是給郭芙聽到了,立時便起風波,郭襄卻只是微笑向楊過伸了伸舌頭,不以為意。

  楊過覺得這小姑娘隨和可親,絲毫沒替他招惹麻煩,向她略一點頭,意示嘉許,轉頭向那老婦道:「前輩對這小妹妹賜垂青目,原是她難求的機緣,但她未得父母允可,自己未便作主……」那老婦厲聲道:「她父母是誰?你是她什麼人?」楊過微一躊躇,對這兩句話倒感難以回答,郭襄已接口說道:「我爹爹媽媽是鄉下人,說來老前輩也不會知道。他…他麼?他是我的…大哥哥!」說了眼望楊過,這時楊過雙目也正瞧著她,兩人眼光一觸。楊過臉上戴著人皮面具,死板板、陰沉沉的不現喜怒之色,但是眼光之中,卻流露出親近迴護的暖意,郭襄心中一動,不禁想道:「倘若我真有這麼一位大哥哥,他一定會處處照顧我、幫著我,絕不像姊姊那樣,成日價便是囉唆罵人,這個不對,那個不許的。」想到此處,臉上充滿著溫柔敬服的神色。楊過道:「是啊。我這個小妹子年幼不懂事,我便帶她出來閱歷閱歷……」郭襄本來還擔心楊過出言否認,這時聽他如此說,不由得滿臉喜色,又聽他道:「她見這九尾靈狐如此神異,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輩高人所養,是以隨晚輩同來拜見。得睹尊範,實是有幸。」

  那老婦冷笑道:「你們如此追逐擊打我的靈狐,便是尊重前輩之道麼?快快給我滾了出去,永遠休再見我!」說著雙掌一揮,一掌推向楊過,一掌推向郭襄。三人相隔一丈有餘,那老婦凌空出掌,原是擊不到楊郭二人身上,但她的掌力陰狠厚實,郭襄但見她手掌一動,一股勢如冰雪的寒風便襲了過來。楊過衣袖微擺,將她推向郭襄的那股掌風化解於無形,對推向自己的掌風卻不理睬。

  那老婦原本不想傷害二人,只求將楊郭逐出黑龍潭去,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,但見眼前二人竟是渾若閒事,不由得又驚又怒,氣凝丹田,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,仍是兩掌推出,這時已顧不得對方的死傷了。郭襄一覺掌風襲到,胸口立時苦悶窒滯,但楊過衣袖一揮,寒氣登消,心知兩人正自比拼內功,眼見那老婦劍拔弩張,神色可怖,楊過卻是意定神閒,自是佔了上風。

  那老婦身形一閃,倏地竄前,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,只聽蓬的一聲響,雙掌已結結實實的擊在楊過胸前。她一擊即退,不讓楊過還手,已退出在兩丈以外。郭襄大驚,拉著楊過的手問道:「你……你可有受傷麼?」那老婦厲聲道:「他已經中了我的『寒陰箭』掌力,活不到明天此刻,這可是自作自受,須怪不得旁人。」

  當十五年之前,楊過的武功已非這老婦所能及,這時他內外兼修,漸臻入神坐照的化境,那老婦的「寒陰箭」掌力雖然狠毒凌厲,卻如何傷得了他?只不過他與這老婦無怨無仇,又是為求她心愛之物而來,貿然捕捉靈狐,終是自己理虧,因此便任她拍擊三掌,竟不還手。

  那老婦二十餘年來苦練「寒陰箭」掌力,已能一掌連碎十七塊青磚,而每塊青磚外表似能顯得完整無缺,實是陰狠強勁,兼而有之。她見楊過中了自己雙掌,定已內臟震裂,但仍是笑吟吟的渾若無事,心道:「這小子臨死還是硬挺。」說道:「乘著還未倒斃,快快帶了小娃兒出去吧,莫要死在我黑龍潭中。」楊過抬起頭來,朗聲說道:「老前輩僻處荒地,豈知世間武學之奇,非老前輩所能想像。」說著縱聲長笑。那笑聲雄渾豪壯,真有裂石破雲之勢,顯是中氣沛然,內力深湛。那老婦一聽,知他竟是絲毫未受損傷,不由得臉如死灰,身子搖晃,這時才知他明讓自己三掌,說到武功,自己絕非他的對手。

  那老婦不等他笑完,提起懷中靈狐,撮唇一吹,另一頭靈狐也從草叢中鑽出,躍入老婦懷中。那老婦厲聲說道:「尊駕武學驚人,佩服佩服,但若要恃強搶奪老婆子這對靈狐卻是休想。你只要走上一步,老婆子先捏死了靈狐,教你空手而來,空手而歸。」楊過見她說得斬釘截鐵,知道這老婦性子極硬,寧死不屈,不由得大費躊躇,若是搶著出手先點了她的穴道,再奪靈狐,瞧來她竟會一怒自戕,這樣史叔剛縱然救活,豈不是另傷了一條性命?

  便在此時,外面忽然傳來一聲佛號:「阿彌陀佛!」接著有人說道:「老僧一燈求見,盼瑛姑能賜予一面。」郭襄四顧無人,心中大奇,聽這聲音並不響亮,明明是從近處發出,但四下裏並無藏身之處,這說話之人卻在那裏?她曾聽母親說起,知道一燈大師是前輩高人,曾救過母親之命,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師傅,只是她從未見過這位高僧,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自稱「一燈」,自是又驚又喜,楊過聽到一燈的聲音,也是十分喜歡,他知一燈所使的是上乘內功「千里傳音」之法。這功夫雖然號稱「千里傳音」,自然不能當真聲聞千里,但只要中間並無大山之類阻隔,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數里,而且聽來如同人在身側,越是內功深湛,傳音越是柔和。楊過只聽了他這兩句話,心下便大為欽服,自嘆這位高僧功力之渾厚,自己遠遠不及,心中又想:「這老婦原來叫作瑛姑,但不知一燈大師要見她何事?有他出面調處,靈狐或能到手。」

  原來黑龍潭中這個老婦,正是瑛姑。當年一燈大師在大理國為皇之時,瑛姑是他宮中貴妃,老頑童周伯通與之私通,生下一子。後來裘千仞以鐵掌功將孩兒震傷,段皇爺因妒不救,孩兒因之死亡,段皇爺悔而出家,是為一燈(詳情請閱拙作「射鵰英雄傳」)。瑛姑在華山絕頂殺裘千仞不得、追周伯通未獲,其後漫遊江湖,終於在黑龍潭定居。這時一燈到黑龍潭外已有二十餘日,每天均於此時傳聲求見,但瑛姑記著數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兒的恨事,心中怨毒難解,始終不願和他相見。

  楊過見瑛姑緩緩退了幾步,坐在一堆枯柴之上,目光中卻流露出惡狠狠的神色,過了一會,聽得一燈又道:「老僧一燈千里來此,但求瑛姑賜予一面。」瑛姑提著一對靈狐,毫不理會。楊過心想:「一燈大師武功高出她甚多,若要過來相見,非她能拒,何必如此苦苦相求?」只聽得一燈又說一遍,隨即聲音寂然,不再說了。郭襄道:「大哥哥,這位一燈大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,咱們去見見他可好?」楊過道:「好!我正要去見他。」但見瑛姑緩緩站起,目露兇光,自己雖不懼她,見著這副神情,心中卻是極不舒服,於是握著郭襄的手,說道:「走吧!」兩人身形一起,從雪地上滑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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