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神鵰俠侶 | 上頁 下頁
二七六


  那少女笑道:「宋大叔,我姊姊睡著了,你大聲說也不妨,吵不醒她的。」那少婦怒道:「我幾時睡著了?」那少女道:「那更好啦,越發不會吵著了你。」那少婦大聲道:「襄兒,我跟你說,你再跟我抬槓,明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走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也不怕,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。」那少婦道:「三弟跟著我。」那少女道:「三弟,你說你跟誰一起走?」那少年左右做人難,幫了大姊,二姊要惱,幫了二姊,大姊又要生氣,囁嚅著道:「媽媽說的,咱三人一塊兒行,不可失散了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是麼?你不帶我,若是我回不到襄陽,你做姊姊的脫得了干係麼?」那少婦恨恨的道:「早知你這般不聽話,你小時候給壞人擄了去,我才不著急找你回來呢。」

  那少女聽她這般說,心腸軟了,摟著少婦的肩膀,央求道:「好姊姊,別生氣啦,算是我錯了。」那少婦氣鼓鼓的不理。那少女道:「你不笑,我可要呵你癢了。」那少婦反而更轉過頭去。那少女突伸右手,向少婦背後襲到她的腋底。那少婦頭也不回,左手向後一掠。那少女左手上前拿她手腕,右手繼續向前。那少婦右肘微沉,壓向妹子的臂彎。那少女手掌轉個圓圈,避開了她的一壓,姿勢美妙已極。頃刻之間,兩人你來我去,交接了七八招,使的都是極巧妙的「小擒拿手法」。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的癢,那少婦也抓不著妹子的手腕。

  突然屋角裏有人低低喝了聲:「好俊功夫!」姊姊倆同時住手,向屋角望去,只見一人蜷縮成一團,腦袋埋在雙膝之間,正自沉沉大睡。姊妹倆自在火堆旁坐下,即使見他如此睡著,始終沒動過一動,旁人固然瞧不見他臉孔,他可也見不到姊妹倆的玩鬧,看來這一聲喝采卻不是他所發的了。那少年道:「大姊、二姊,爹爹叫咱們不可輕易顯露功夫來著。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小老頭兒,少年老成,穩健持重,算你說得對。」她轉頭向那粗豪大漢道:「宋大叔,對不起,咱姊妹倆忘著鬥嘴,忘了聽你講故事,你快說罷。」

  那姓宋的大漢道:「我可不是講故事,那是千真萬確的經歷。」那少女說道:「是啦,你大叔說的,自然是千真萬確。」那大漢喝了口酒,笑道:「吃了姑娘這許多酒肉,要不說也不成的啦。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輸了個乾乾淨淨,我也真該請還姑娘才是,你大叔長,大叔短的,難道是白叫的麼?說到我怎樣識得神鵰俠,我跟這位小王將軍差不多,也是神鵰俠救了我的性命。不過這一次他倒不是用武,卻是用錢去買的。」那少女道:「這倒奇了,他用錢買你?你值幾文錢一斤啊?」

  那大漢呵呵大笑,說道:「我姓宋的這身賤肉,比牛肉豬肉可貴得多了。神鵰俠居然出到四千兩銀子。五年多前,我在山東濟南府打抱不平,殺死了一個地痞。殺人償命,那也無話可說。這一日判了斬決,令我最氣惱的,卻是要我和一個無惡不作的土豪同時處決。我清清白白一條硬漢,卻在法場上和一個狗賊一塊兒死,這可教人死得不服。那知道過了幾天,那土豪向縣官使了銀子,縣官將我提上堂去一頓烤打,說那土豪擄人勒贖、包娼包賭的事都是我做的,登時將那土豪釋放。後來牢頭跟我說,那土豪送了二千兩銀子給縣官,縣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的身上。反正犯一條死罪是殺頭,犯十條死罪也是殺頭,這叫做兩人作事一人當。我一聽之下冤氣衝天,在獄中大喊大叫,痛罵贓官。

  「過了幾天,贓官又提堂再審,說也奇怪,那土豪又是和我並排跪著,我破口便罵:『賊贓官,你貪污枉法,日後不得好死!』那贓官笑嘻嘻的道:『宋五,你不用這般火爆,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,你是冤枉,那地痞非你所殺,全是該犯所為!』說著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責打,跟著便將我放了出來。這一下我可摸不著頭腦了,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殺,怎地又去算在旁人的帳上?」

  那少女聽到這裏,格的一聲笑,說道:「這個縣官可真算得是胡塗透頂。」那大漢道:「他才不胡塗呢。我回到家裏,我老娘才跟我說,原來我判了死罪之後,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,這天適逢神鵰俠經過,問起原因。神鵰俠再去一打聽,知道了其中曲折,他說他有事在身,不能跟這贓官算賬,便給了我娘四千兩銀子,將我買了出來。過了三個月,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,說知縣大發脾氣,原來有一晚被盜八千兩銀子。我知道定是神鵰俠所為,不敢再在原籍居住,便搬到臨安府來落籍。過了一年,有人跟我說,海邊有一位斷了右臂的相公,帶著一個極大的怪鳥,呆呆的望著海潮,一連數天都是如此。我連忙趕去,果然見到他老人家,這方能向他磕頭道謝呢。」

  那少婦忽道:「你謝什麼?他付出四千兩,收進八千兩,還淨賺四千兩銀子呢。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?」那少女道:「姓楊的?神鵰俠姓楊麼?」那少婦道:「我不知道,我又沒說他姓楊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明明聽你說的。」那少婦道:「那除非是你聽錯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好吧!我不跟你爭。那神鵰大俠就算賺了四千兩銀子,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,他是個瀟灑出塵的大俠,自己要銀子幹什麼?」眾人一齊喝采,說道:「姑娘說得是!」

  那少女又道:「宋大叔,那神鵰俠望著海幹麼?他是在等什麼人嗎?」那大漢搖頭道:「這個我可不知道了。」那少女拿起兩根木柴,投在火裏,望著火光由暗轉紅,輕輕的道:「那神鵰俠雖然急人之難,解人之困,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為難的心事呢?他為什麼要呆呆的望著海潮,為什麼要呆呆的望著海潮?」

  坐在西首角落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接口說道:「小婦人有個表妹,有緣見過神鵰俠,她也曾見神鵰俠呆望大海,容色奇怪,因而親口問過他。神鵰俠說道:『我的結髮妻子在大海彼岸,不能相見。』」眾人不約而同的「哦」了一聲。那美秀少女道:「原來他有個妻子,不知道為什麼在大海彼岸。他既有這樣高強的功夫,幹麼不去渡海找她啊?」那中年婦人道:「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,他說道:『大海茫茫,不知到何處方能得見。』」那少女輕輕嘆道:「我料想這樣的人物,必是生具至性至情,果然不錯。」又問:「你表妹生得很俊吧?她心中暗暗的喜歡神鵰俠,是不是?」那美貌少婦喝道:「二妹,你又在異想天開啦!」

  那中年婦人道:「我表妹的相貌,可算得是個美人胎子。神鵰俠救了她的母親,殺了她的父親。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歡神鵰俠,這個旁人沒法知道,現下她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,神鵰俠給了她很大一筆錢,日子過得挺不錯呢。」那少女道:「神鵰俠救她母親,殺她父親,這件事可真奇了,我卻有點不能相信呢。」那美貌少女道:「這人脾氣古怪的很,好起來救人性命,惡起來揮劍殺人。是啊,他從小便是這樣。」那少女奇道:「他從小便是這樣?你怎麼會知道。」那少婦道:「我知道的。」憑那少女連連追問,她總是不說。那少女道:「好,你不說便不說,我才不希罕聽呢!反正你便是肯說,也是瞎吹。」她轉頭向那中年婦人道:「大嫂,你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,好不?」

  那婦人道:「好啊。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,咱倆年紀差得很大,她媽媽是我的姑母……」那美貌少女接口道:「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。」那婦人笑道:「你瞧瞧我婆婆媽媽的,莫怪姑娘不耐煩了。我姑丈是河南人,那一年蒙古韃子打到內黃,把我姑丈擄了去為奴。我姑母帶了我表妹,沿路討飯,從河南尋到蒙古,又從蒙古追尋到山西,尋訪我姑丈的下落。」小王將軍嘆道:「萬里尋夫,那可難得之極啊。」那婦人道:「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錯,在道上奔波那便是加倍的不易。兩人用污泥塗黑了臉,那些壞人才不至見色起意……」那美秀少女問道:「什麼見色起意?」火堆旁圍坐著的眾人之中,倒有一半人笑了起來。那美貌少婦道:「二妹,你不懂便別瞎說,大姑娘家,這不是教人笑話嗎?」那少女咕噥道:「我不懂才問啊,懂了還問什麼?」

  那中年婦人微笑道:「這難聽的話,姑娘不懂才好。嗯,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尋了四年,皇天不負苦心人,終於在淮北找到了姑丈,原來他是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為奴。那千戶兇惡得緊,我姑母見到我姑丈之時,他正給千戶打折了一條左腿。我姑母自是萬分心痛,求那千戶釋放歸家。那千戶那肯答應,說道這奴才是用了一百兩銀子買來,除非有一千兩銀子來,否則寧可打死,也不能放。我姑母連十兩銀子也拿不出,那裏有一千兩銀子?左思右想,只得做起那不要臉的勾當,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……」

  那少女又不懂了,只是適才一句問話惹起了許多人的哄笑,這時不敢再問,聽那婦人續道:「如此又過數年,母女倆雖然略有積蓄,但要貯足一千兩銀子,卻是談何容易?幸好當地的客人子弟知道了她母女這一番贖夫救夫的苦心,給錢時特別慷慨些。母女倆挨盡辛苦屈辱,這年大年晚,終於湊足了一千兩銀子。兩人捧到千戶府中,交給千戶,心想一家人從此可以團聚,歡歡喜喜的過新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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