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神鵰俠侶 | 上頁 下頁
二七三


  他知道此時處境甚危,幸好他在山洪之中習劍已久,於是打個「千斤墮」,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。海面上波濤山立,海底卻較為平靜。他略一凝神,已明其理:「原來鵰兄引我到海畔來,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。」當下雙足一點,竄出海面,勁風撲臉,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。楊過右臂使勁在水中一按,身子躍過浪頭,急吸一口長氣,重又回入海底。

  如此反覆換氣,待狂潮消退,楊過也已累得臉色蒼白。當晚子時潮水又至,他攜了木劍,躍入白浪之中揮舞,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,渾如山洪般只是自上衝下,每當抵禦不住,只得潛入海底暫且躲避。

 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,未及一月,他自覺功力大進,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,隱隱似有潮湧之聲。每當神鵰與他撲擊為戲,總是避開木劍的正面,不敢以翅相接。一日楊過殺得興起,揮劍削出,用了十成力氣。神鵰呱的一聲大叫,向旁閃躍。楊過收勢不及,一劍斬在一株樹上,木劍砍折,那樹幹卻也斷為兩截。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,心想:「這木劍脆薄無力,竟能斷樹,自是憑藉了我手上勁力,將來樹斷而劍不斷,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。」

  春去秋來,歲月如流,楊過日日在海潮之中練劍,日夕如是,不問寒暑。那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,到後來竟是震耳欲聾,響了數月,劍聲卻漸漸自響而輕,終於寂然無聲,又練數月,劍聲復又漸響,自此從輕而響,從響轉輕,反覆七次,終於欲輕則輕,欲響則響,練到這地步時,屈指算來在這海邊已有六年了。這時候楊過手仗一劍,在海潮中踏波擊刺,劍上所發勁風,已可將撲面巨浪一一盪開,他雖隱居海隅,從未與武林中人過招動手,但那神鵰縱然力道驚人,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,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:「具此劍術,天下復有誰能與抗乎?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,埋劍窮谷。」又想:「若不是鵰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,我又焉能傳此神技?我口中稱牠為鵰兄,其實牠乃是我的良師。說到年歲,不知牠已有幾百歲,我便是叫牠鵰公公、鵰爺爺,便也叫得。」

  在海畔他一面練劍,一面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,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,但數年中問過千百位舟師海客,竟無半點音訊,他漸漸絕了念頭,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,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。某一日風雨如晦,楊過心有所感,當下腰懸木劍,身披敝袍,一人一鵰,悄然西去,自此足跡所至,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。

  話說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,是為蒙古憲宗九年,時值二月陽春,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,驢鳴馬嘶,夾著人聲車聲。原來這幾日天氣乍寒乍暖,黃河先是解了凍,到這日北風一颳,卻又下起雪來,河水重又凝冰,因此水面既不能渡船,冰上又不能行車,許多要渡河南下的行商客人,都被阻在風陵渡口,無法啟程。風陵渡上雖有幾家客店,但北來行旅源源不絕,不到半天,早已住得滿滿的了,後來的客商無處可以住宿,脾氣暴躁的便和店家爭吵起來。

 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,字號叫作「安渡老店」,取的是平安過渡的采頭。因這家客店房舍寬大,找不到店的商客便人人湧到這裏,因此特別的擁擠。掌櫃的費盡唇舌,每一間房中都塞了三四個人,餘下的十來人實在無可安置,只得都在大廳上圍坐。店夥搬開桌椅,在廳中生了一堆大火。眾客人望著門外,但見北風正緊,捲得雪花飛舞,明日未必便能成行,眉間心頭,均含愁意。

  天色漸暗,那雪卻越下越大了起來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三騎馬急奔而至,停在安渡老店門口。廳上一個老客皺眉道:「又有客人來了。」

  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,說道:「掌櫃的,給我兩間寬敞乾淨的上房。」掌櫃的笑道:「對不住您老,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,實是騰不出地方來啦。」那女子說道:「好吧,便一間也成。」

  掌櫃的道:「當真是對不住,對不住。貴客光臨,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,可是今兒實在客人都住滿了。」那女子一揮馬鞭,拍的一聲,在空中虛擊一記,叱道:「廢話!你叫人家讓讓不成麼?多給你錢便是了。」說著便向堂上闖了進來。

  眾人斗然見到這女子,眼前都是斗然一亮,只見她年紀三十有餘,杏眼桃腮,容顏俏麗,身穿寶藍色的皮襖,領口處露出一片貂皮,服飾頗為華貴。這少婦身後跟著一男一女,都是十六七歲年紀,男的濃眉大眼,神情粗豪,女的卻是秀美無儔。那年輕男人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的皮襖,少女頸中掛著一串明珠,每顆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,發出淡淡光暈。

  眾客商為這三人氣勢所攝,本在相互說話的人都住口不言,望著三人。店伴躬身陪笑道:「奶奶,你瞧,這些位都是找不到屋子的。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,小的讓大家挪一個地方,就在這兒烤烤火,胡亂將就一晚,明兒冰結得實了,說不定就能過河。」那少婦心中好不耐煩,但瞧這情勢也確是實情,蹙起眉頭不語。堂上坐在火旁的一個中年婦人說道:「奶奶,你就坐到這兒,烤烤火,趕了寒氣再說。」

  那美貌少婦道:「好,多謝你啦。」坐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向旁挪移,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。

  那三人坐下不久,店夥便送上飯來,菜餚倒還豐盛,雞肉俱有,白酒任要。那美貌少婦酒量甚豪,喝了一碗又是一碗,那年輕男子也陪著她喝,那個文秀少女可是滴酒不飲,聽他三人稱呼,乃是姊弟。那男子年紀似較少女為大,卻叫她「姊姊」。

  酒飯已罷,眾人圍坐在火堆之旁,聽著門外風聲虎虎,一時都無睡意。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:「這天氣真是折磨人,一會兒解凍,一會兒結冰,老天爺真不教人活麼?」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道:「你別怨天怨地啦,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,有口安穩飯吃,還爭什麼?你只要在咱們襄陽圍城中住過,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了安樂窩。」

  那美貌少婦聽到「襄陽圍城」四字,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,只聽另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:「請問老兄,那襄陽圍城之中,卻是怎生情景?」那湖北客人說道:「蒙古韃子的殘暴,各位都早已知聞,那也不用多說了。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,守軍統制呂大人是個昏庸無能之徒,幸蒙郭大俠夫婦全力扶持……」那少婦聽到「郭大俠夫婦」的名字,神色又是一動,聽那湖北客人續道:「襄陽城中數十萬軍民也是人,竭力死守,沒一個懷有貳心,像小人只是個推車的小商販,也奮勇搬土運石,築城守禦,我臉上這老大的箭疤,便是給蒙古韃子射的。」眾人一齊望他臉上,見他左眼之下,果然有個茶杯口大小的箭創,不由得都是肅然起敬。那廣東客人道:「我大宋土廣人多,倘若人人像老兄一樣,蒙古韃子再兇狠十倍,也不能侵我江山。」那湖北人道:「是啊。你瞧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餘年,始終攻打不下,別的地方卻是勢如破竹,聽說西域外國幾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,咱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。蒙古皇帝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,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。」說到這裏,大有得意之色。

  那廣東客人說道:「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拚命的,韃子倘若打到廣東來,瞧咱們廣東佬也好好的跟他幹一幹。」那湖北人道:「是啊。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,便捉了城外的漢人,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,還把四五歲六七歲的孩兒用繩子縛了。讓馬匹拉著,拖在地下繞城奔跑,繞不到半個圈子,孩兒早已絕氣。咱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啼哭呼號,那真如刀割心頭一般。韃子只道使出這等殘暴手段,便能嚇得我們投降,那知他越是狠毒,咱們越是守得堅牢。那一年襄陽城中糧食吃光了,水也沒得喝了,到後來連樹皮污水也吃喝乾淨,韃子卻始終攻不進來。後來沒有法子,只有退兵。」那廣東人道:「倘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,這十多年來,大宋半壁江山早已保守不穩了。」

  眾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,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色,把郭靖、黃蓉夫婦,誇得便如天神一般,眾人讚聲不絕。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嘆道:「其實守城的好官,各地都有,只是朝廷忠奸不分,往往奸臣享盡榮華富貴,忠臣卻含冤而死。前朝的岳飛爺爺那是不必說了,比如我們四川,朝廷就屈殺了好幾位保民守土的大忠臣。」那湖北人道:「那是誰啊,倒要請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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