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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五


  他二人一展開輕身工夫,道路雖然古怪曲折,但按圖而行,頃刻即到,只見前面七八丈處數株大榆株交相蔭覆,樹底下是一座燒磚瓦的大窯。楊過心想這絕情谷不與外人交通,各物均須自給,有一座磚窯原本不奇,但看綠萼所繪的圖上,天竺僧和朱子柳明明囚於此處,難道便關在這窯中麼?於是向小龍女道:「你在這裏等著,我進去瞧瞧,裏面煤灰泥土,一定髒得緊。」他弓身走進窯門,一步踏入,迎面一股熱氣撲了上來,接著聽得有人喝道:「什麼人?」楊過道:「谷主有令,來提囚徒。」那人從磚壁後鑽了出來,奇道:「什麼?」

  一見是楊過,更是驚疑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楊過見是個綠衣弟子,便道:「谷主命我帶那和尚和那姓朱的出去。」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,綠萼又和他交好,此人日後十八會成為新谷主,倒也不敢得罪,說道:「但……谷主的令牌呢?」楊過不理,道:「你先領我進去瞧瞧。」那人答應了,領他進去。

  轉過磚壁,熱氣更加重了,兩個粗工正在搬堆柴炭,此時雖當嚴寒,這兩人卻上身赤膊,下身只穿一條牛頭短褲,兀自全身大汗淋漓。楊過當日初進谷來,曾和金輪法王、尼摩星等共在火室中比試內功,知道裘千尺將二人關在此處,正也是以酷熱火氣相折磨之意,但想他二人被困已久,長期受熱,如何抵擋得住?那綠衣弟子推開一塊大石,露出一個小孔。楊過探首一張,只見裏面是個一丈見方的石室,朱子柳面壁而坐,伸出食指,正在石壁上揮劃,顯是在練習書法,但見他手臂起落瀟灑有致,似乎寫來極是得意。那天竺僧卻臥在地下,不知死活如何。

  楊過叫道:「朱大叔,我來救你了。」朱子柳回過頭來,笑道: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」楊過暗自佩服,心想他被困多日,居然臨難則恬然自得,遇救則淡然以嘻,這等胸襟素養,自己遠遠不及,問道:「神僧他老人家睡著了麼?」這句話一問出,心中突突亂跳,蓋小龍女的生死安危,全都寄託在這位天竺僧身上了。朱子柳不答,過了一會,才輕輕嘆道:「師叔雖然不會武功,但他抗寒抗熱的本領本來遠不是我所能及,但他……」楊過聽到這裏,忽覺背後微風掠膚,有人來襲。他頭也不回,舉肘往那人胸口撞去,手肘尚未觸及敵人身子,忽覺耳邊一陣勁風過去,背後那人「啊」的一聲叫,摔倒在地。原來朱子柳早已隔窗望見,隨手在石壁上抓下一片碎片,以一陽指神功送出,打中了那人穴道。楊過回過身來,見跌倒的是一名從未見過的綠衣弟子,領他進來的那弟子卻縮在石壁之旁,極是害怕。

  楊過道:「快開室門,放他們出來。」那弟子奇道:「鑰匙呢?這鑰匙谷主親自掌管。若叫你放人,定會將鑰匙交你。」楊過心急,喝道:「讓開了!」舉起玄鐵重劍,一劍刺出,喀的一聲響,厚逾一尺的室壁上登時穿了一個大孔,那弟子「啊」的一聲叫,嚇得呆了。楊過直刺三劍,橫劈兩劍,竟將那三寸圓徑的窗孔開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。

  朱子柳在室內見到楊過劍劈石壁的神威,這番吃驚比那綠衣弟子更甚。他和師叔天竺僧來求靈丹,只一吐來意,便被裘千尺派遣弟子,用帶刀漁網陣半誘半逼的驅入那「火浣室」中。他在室中日夜運起一陽指神功,想在兩塊大石之間挖出一條小縫,便可設法推石脫離,但那石壁所用的巨石龐大異常,實非人力所能推動,這時見楊過數劍破壁,功夫之強,實是生平未見,不由得脫口叫道:「楊兄弟,恭賀你功夫大進!」當下彎腰抱起天竺僧,從破孔中送了出來。

  楊過伸手接過,摸到他手臂溫暖,心中一寬,但隨即見他雙目緊閉,心道:「啊喲,這火浣室中死人也燻得熱了。」忙伸手探他鼻息,覺得微有呼吸出入。朱子柳跟著從破洞中躍出,說道:「師叔昏迷了過去,想來並無大礙。」楊過臉上一紅,暗叫:「慚愧!」他生平急人之難,極少為自己打算,這一次卻自知所關心的其實並非真是天竺僧的死活,只是他妻子能否獲救而已,問道:「神僧是給熱昏了的麼?快到外面透透氣去。」抱著他走了出去。

  小龍女在外等得急了,正想進去瞧瞧,見楊過等三人出來,大喜迎上。楊過道:「找些冷水給神僧臉上潑一潑。」朱子柳道:「不,我師叔是中了情花之毒。」楊過吃了一驚,道:「中得重不重?」朱子柳道:「我想不礙事,是師叔自己取了花刺來刺的。」楊過和小龍女大奇,齊聲問道:「幹麼?」朱子柳嘆道:「我師叔言道:這情花在天竺早已絕種,不知如何傳入中土,如果流傳出去,為禍大是不小,當年天竺國便有無數人畜死於這花毒之下。我師叔生平精研療毒之術,但這情花的毒性太怪,他入此谷之時,早知靈丹未必能求到,卻發願要探尋一條解毒之方。他以身試毒,以便確知毒性如何,便可配藥。」楊過又是驚詫,又是佩服,說道:「佛家言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神僧為救世人,不惜干冒大難,實令人欽仰無已。」朱子柳道:「古人傳說,神農嘗百草,覓藥救人,因時時食錯毒藥,以致臉為之青。我這位師叔也可說有此胸懷了。」楊過點了點頭,道:「不知他老人家何時能夠醒轉?」朱子柳道:「他取花刺自刺,說道若是所料不錯,三日三夜間便可醒轉,屈指算來已將近兩日了。」楊過說了聲「嗯」,和小龍女對望一眼,心中均想:「他昏迷三日三夜,中毒沉重之極。好在這情花毒性隨人而異,心中若是動了男女之情,毒性便發作得厲害,這神僧四大皆空,這一節卻勝於常人了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你們在這窯中,那裏去覓情花?」朱子柳道:「咱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後,有一位年輕的姑娘常來探望……」小龍女道:「可是長挑身材,臉色白嫩,嘴角旁有一顆小痣的麼?」朱子柳道:「正是。」小龍女向楊過一笑,對朱子柳道:「這位便是谷主之女綠萼姑娘,她聽說兩位是為楊過求藥而來,自然另眼相看。除了不敢開室釋放之外,你們要什麼便給什麼了。」朱子柳道:「正是。師叔請她攀折情花花枝,我請她遞訊出外求救,她一一應允,這火浣室規定每日有一個時辰焚燒烈火,也因她從中折衝,火勢不旺,咱們才抵擋得住。我常問她是誰,她總是不肯說,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。」小龍女道:「咱們所以能尋至這裏,也是這位姑娘指點的。」

  楊過道:「尊師一燈大師也到了。」朱子柳大喜,道:「啊,咱們出去吧。」楊過眉頭皺皺,道:「就是慈恩和尚也來了,中間只怕有點麻煩。」

  朱子柳奇道:「慈恩師兄來了,那豈不是好?他兄妹相見,裘谷主總是不能不念這份情誼啊。」他雖比慈恩先進師門,但慈恩的武功和江湖上的身份,本來均可與一燈大師爭一日之短長,點蒼漁隱和朱子柳等為了敬重他,都尊之為師兄,朱子柳請綠萼傳訊出去求救,原是盼他舅舅來此,兩家和好之意,忽聽慈恩到來反而麻煩,甚是不解。楊過略述了慈恩心情失常,以及裘千尺言語相激的經過。朱子柳道:「郭夫人駕臨谷中,那是最好不過。她權謀機智,天下無雙,況且有我師主持大局,楊兄弟你武功又精進若斯,必無他變。我反倒是耽心師叔的身子。」楊過也覺神僧的安危,實是第一等大事,說道:「還是找個所在,待神僧回復知覺。我夫婦和朱大叔一同守護便了。」朱子柳沉吟道:「卻在那裏好呢?」他想了許多所在,總覺這絕情谷中處處詭祕,心念一動,說道:「便在此處。」

  楊過一怔,即明其意,笑道:「朱大叔所言大妙,此處看似凶險,其實是谷中最安穩之所,只須制住那兩名綠衣弟子,使他們不敢洩漏機密即可。」朱子柳伸手虛點一指,笑道:「這事容易。」抱起神僧,道:「我在這窯中安如磬石,還是請楊兄弟賢夫婦去助我師一臂之力。」楊過想起一燈重傷未愈,慈恩善惡難測,自己若是只守著天竺僧一人,未免過於自私,於心難安,眼見朱子柳抱起神僧鑽入窯中,便和小龍女重覓舊路回去。

  兩人經過一大叢情花之旁,其時正當酷寒,情花固然不華,葉子也已盡落,只餘下光禿禿的枝幹,甚是難看,樹枝上兀自生滿尖刺。楊過突然間想起李莫愁來,道:「情之為物,有時極美,如你我一般,有時卻極醜,便如你師姊一般。春花早謝,那尖刺卻能制人死命。」小龍女道:「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療花毒的妙藥,不但醫好了你,我師姊也因此得救。」楊過心中,卻是盼望神僧第一步先治小龍女內臟所中之毒,想來神僧昏迷後必能醒轉,但若他竟然不醒,終於死去,那便如何?他眼望妻子,心中柔情無限,突然之間,胸口一陣劇痛。他知乃因適才為救程陸姊妹,花毒加深之故,生怕小龍女憐惜自己而難過,於是轉頭瞧著那些光禿禿的花枝,想起情意綿綿之樂,生死茫茫之苦,不由得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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