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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黃蓉道:「你要出這花叢,原不用傷了令徒性命。」李莫愁倒持長劍,道:「你要教訓我麼?」黃蓉微笑道:「不敢。我只教你一個乖,你只須用長劍掘土,再解下外衫包兩個大大的土包,擲在花叢之中,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麼?不但你能安然無恙的出來,令徒也可不傷一根毫毛。」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,又自紅泛白,心中悔恨無已。黃蓉所說的法子其實毫不為難,只是當時沒有想到,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親人,自己也未擺脫禍殃,她恨恨的道:「這時再說,已經遲了。」黃蓉道:「是啊,早就遲了。其實,這情花之毒,你中不中都是一樣。」李莫愁瞪視著她,不明白她言中之意。黃蓉嘆道:「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,胡作非為,害人害己,到這時候,嗯,早就遲了。」

  李莫愁傲氣登生,冷然道:「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,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,她早已活不到今日。自我而生,自我而死,原是天公地道之事。」黃蓉道:「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,但便是父母,也不能殺死兒女,何況旁人?」武修文仗劍上前,喝道:「李莫愁,你今日惡貫盈滿,不必多費口舌,徒自強辯了。」跟著武敦儒、武三通,以及耶律齊、耶律燕、完顏萍、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。李莫愁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射一過,瞧出人人均含敵意,心想單是黃蓉一人已是難敵,何況還有楊過和小龍女?只見程英和陸無雙分執簫刀,踏上兩步。陸無雙道:「你狠心殺我全家,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,算是便宜了你。不說以往過惡,單是害死洪師姊一事,已是死有餘辜。」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一眼,冷笑道:「你拜的好師父!」陸無雙回以一瞪眼,道:「天下無事可恃。自作孽,不可活!你別學她的榜樣。」

  李莫愁提聲叫道:「小師妹,你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麼?」她一生縱橫江湖,任誰都不瞧在眼裏,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,實是因為知道處境凶險無比,而殺洪凌波後,內心不免自疚,終於氣餒。小龍女心中一動,待要回答,楊過朗聲道:「你背師殺徒,還提什麼師門之情?」李莫愁嘆了一口氣道:「好!」長劍一擺,道:「你們一齊上來吧,人越多越好。」武氏兄弟雙劍齊出,分心便刺,程英,陸無雙自她左側搶上。武三通、耶律齊等不甘落後,各人兵刃同時遞出。適才見了她殺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,人人均是極為憤慨,因之出手時各盡全力。連一燈大師的修養已到爐火純青之境,也覺若是容這魔頭活在世上,只有多傷人命。但聽得兵刃之聲叮噹不絕,李莫愁武功再高,轉眼便要給眾人亂刀分屍。

  便在此時,李莫愁左手一揚,叫道:「看暗器!」所有圍攻她的人個個均知冰魄銀針的厲害,一齊凝神,卻見李莫愁縱身躍起,竟是落在情花叢中。眾人驚怒之下,忍不住出聲驚呼。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,若是花刺有劇毒,反正我已遍體中刺,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,她這一回入花叢,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,但見她對穿花叢,直入林中去了。武修文道:「大夥兒追!」長劍一擺,拔步便奔,但林中道路盤旋曲折,只跑出數丈,眼前出現三條歧路,不知該走那一條才是。

  他正遲疑間,忽見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,當先一人手中提了一隻花籃,身後四人卻是腰佩長劍。當先那少女問道:「谷主請問各位,大駕光降,有何指教?」楊過遙遙望見,喜道:「公孫姑娘,是咱們啊。」原來這少女正是公孫綠萼。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,矜持之態立失,快步上前,喜道:「楊大哥,你大功已成了吧?快見我媽媽去。」楊過道:「公孫姑娘,我給你引見幾位前輩。」於是先引她拜見一燈,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。

 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個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,只行了一禮,也不以為意,但聽楊過稱黃蓉為郭夫人,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,楊過非但沒有殺她,反而將她引入谷來,不覺疑心大起。退後兩步,不再行禮,說道:「家母請各位赴大廳奉茶。」暗想此中變故必多,一切當由母親作主,於是引導眾人來到大廳。

  裘千尺坐在廳上椅中,說道:「老婦人手足殘廢,不能迎客,請恕無禮。」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,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時的一個黃花少女,當時盈盈十八,嬌嫩婀娜,不意此刻眼前出現的,竟是一個禿頭皺面的醜陋老婦。

  慈恩回首前塵,心中一陣迷惘。一燈見他雙目中突然發出異光,不由得為他擔憂。一燈生平度人無算,只有這個弟子,總是不能澈底的悔惡行善,因他武功高深,過去又是一幫之主,實是武林中一個極了不起的人物,要知昔日陷溺愈深,改過也便愈難。他以往十餘年中在深山隱居,倒也罷了,這時重涉江湖,每走一步都引動他追思往昔。常言道「不見可欲,其心不亂」,但若一見可欲,其心則亂,那裏談得上修為自持?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谷來,固然是為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,但也有使慈恩多歷磨難,自堅其心的深慮。

 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,只道他早已毒發而死,突然見他鮮龍活跳的站在前面,心下大奇,問道:「你還沒死麼?」楊過笑道:「我服了解毒良藥,早把你的花毒消了。」裘千尺「嗯」了一聲,心想:「世上居然尚有解藥,能解情花之毒,這倒奇了。」突然心念一動,冷笑道:「你撒什麼謊?若是真有解藥,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巴巴的趕來作甚?」楊過道:「裘老前輩,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禁在什麼地方?晚輩既已親到,請你放了他們吧。」裘千尺冷笑道:「縛虎容易縱虎難。」她這話倒也不假,她四肢殘廢,全憑谷中安裝的機關,才誘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,倘若放了兩人。天竺僧不會武功,倒也罷了,朱子柳何等厲害,他失手被擒,心中定不服氣,必要報復,絕情谷的眾弟子可沒一個是他的對手。

  楊過心想只要讓她跟親兄長見面,她念著兄妹之情,諸事當可善罷,於是微笑道:「裘老前輩,你仔細瞧瞧,我給你帶了誰來啦?你見了定是歡喜不盡。」但他兄妹倆睽別數十年,慈恩又已改了僧裝,她雖知兄長已出家,但她心中記得的兄長,乃是一個英偉勇悍的青年,一時間那裏認得出這個黑衣老僧?她聽了女兒稟報,知道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,眼光從眾人臉上逐一掃過,終於牢牢瞪住黃蓉,咬牙道:「好啊,你是黃蓉,我哥哥是死在你手裏的。」

  楊過吃了一驚,本意是要他兄妹相見,她卻先認了仇人,忙道:「裘老前輩,這事暫且不說,你先瞧瞧還有誰人來了?」裘千尺喝道:「難道郭靖也來了嗎?妙極,妙極!」她向武三通瞧瞧,又向耶律齊瞧瞧,只覺一個太老,一個太少,都似乎不對,心下一陣惘然,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,斗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,四目交投,心意登通。慈恩一縱上前,叫道:「三妹!」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:「二哥!」二人心有千言萬語,真是一時不知如何說起。過了半晌,裘千尺道:「二哥,你怎麼做了和尚?」慈恩道:「三妹,你手足怎地殘廢了?」裘千尺道:「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。」慈恩驚道:「公孫止?是妹丈麼?他到那裏去了?」裘千尺恨道:「你還說什麼妹丈?這奸賊狼心狗肺,暗算於我。」慈恩怒氣難抑,大叫:「這奸賊那裏去了?我將他碎屍萬段,跟你出氣。」

  裘千尺冷冷的道:「我雖受人暗算,幸而未死,咱們大哥卻已死了。」慈恩黯然道:「是!」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:「你空有一身本領,怎地到今日尚未給大哥報仇?手足之情何在?」慈恩瞿然而驚,喃喃道:「給大哥報仇?給大哥報仇?」裘千尺大喝道:「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,你先將她殺了,再去找郭靖啊。」慈恩望著黃蓉,眼中異光陡盛。

  一燈緩步上前,柔聲道:「慈恩,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?何況你兄長之死,是他自取其咎,怨不得旁人。」慈恩低頭沉思,過了片刻,低聲道:「師父說得是,三妹,這仇是不能報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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