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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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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七十四回 又有奇遇 楊過坐在樹上,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嘆,心道:「你還嘆什麼氣?你斷我一臂,我便也斷你一臂,只是好男不與女鬥,此刻我下去傷你,雖然易如反掌,卻不是大丈夫行逕。」略一沉吟,已有計較:「好,讓我大聲呼嚷,將郭伯伯叫來。他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我先將他打敗,再處置他女兒,男兒漢光明磊落,再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郭伯伯武功卓絕,我真能勝得了他麼?只怕未必能夠!那麼此仇報是不報?」念及斷臂之恨,胸間熱血潮湧,將心一橫,正要從木筆花樹上跳下,忽聽得腳步聲響,一人大踏步過來。 只見他腳步沉凝,身形寧定,正是郭靖。他走到女兒房外,伸指在門上輕輕一彈,說道:「芙兒,你睡了麼?」郭芙站了起來,道:「爹,是你麼?」聲音微帶顫抖。楊過心中一驚:「莫非郭伯伯知道我來此,特來保護於她?好!我正要先和你動手!」 郭靖「嗯」了一聲,郭芙將門打開,抬頭向父親望了一眼,隨即低下了頭。郭靖將門帶上,坐在床前椅上,半晌無言。兩個人僵了半天,郭靖道:「這幾天你到那裏去啦?」郭芙道:「我……我傷了楊大哥,怕你責罰,因此……因此……」郭靖道:「因此出去躲避幾天?」郭芙咬著嘴唇,點了點頭。郭靖道:「你是等我怒氣過了,這才回來?」郭芙又點了點頭,突然撲在他的懷裏,道:「爹,你還生女兒的氣麼?」郭靖撫了撫她的頭髮,低聲道:「我沒有生氣。我從來就沒生氣,只是為你傷心。」郭芙叫了聲:「爹!」伏在他懷裏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 郭靖仰頭望著屋頂,一聲不響,待她哭聲稍止,說道:「楊過的祖父鐵心公,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;他爹爹和你爹爹,也是結義兄弟,這你都是知道的。」郭芙「嗯」的一聲。郭靖又道:「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,卻生就一副俠義心腸,幾次三番救過你爹娘的性命,他年紀輕輕,但為國為民,已立下不小的功勞,你也是知道的。」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,更是不敢接口。 郭靖站起身來,又道:「還有一件事,你卻並不知道,今日也對你說了。過兒的父親楊康,當年行止不謹,我是他義兄,沒能好好的勸他改過遷善,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,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,他卻是因你母而死,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……」楊過聽到「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」幾字,那是第一次聽到生父的死處,深藏心底的仇恨,猛地裏又翻了上來。只聽郭靖又道:「我本想將你許配於他,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,豈知……豈知……唉!」 郭芙抬起頭來,道:「爹,他擄我妹子,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,誹謗女兒,爹,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,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,不能反抗?」郭靖霍地站起,喝道:「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,他卻怎樣欺侮你?那柄劍呢?」郭芙不敢再說,從枕頭底下取出那紫薇劍來。郭靖接在手裏,輕輕一抖,那劍發出一陣嗡嗡之聲,凜然說道:「芙兒,人生天地之間,行事須當無愧於心。爹爹平時雖然對你嚴厲,但愛你之心,和你母親並無二致。」說到最後幾句話,語聲轉為柔和。郭芙低聲道:「女兒知道。」 郭靖道:「好,你伸出右臂來。你斷人家一臂,我便也斷你一臂。你爹爹一生正直,絕不敢庇護女兒,得罪了天下的英雄好漢。」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,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臂,只嚇得臉如土色,大叫:「爹爹!」郭靖鐵青著臉,雙目凝視女兒。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,瞧了這般情景,心中也是嚇得突突亂跳,只見他長劍抖動,一劍削下,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,跟著便即削落,突然呼的一聲,窗中一人躍入,身法快捷無倫,人未至,棒先到,一棒便將郭靖長劍的去勢封住,正是手持打狗棒的黃蓉。她一言不發,刷刷刷連進三棒,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。一來她棒法精奧,二來郭靖出其不意,竟被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。黃蓉叫道:「芙兒還不快逃!」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,遭此大事,竟是嚇得呆了,站著不動。黃蓉左手抱著嬰孩,右手迴棒一挑一帶,捲起女身身軀,從窗口直摔了出去,叫道:「快回桃花島去,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。」跟著快如閃電般轉過竹棒,連用打狗棒法中的「纏」「封」兩訣,阻住郭靖去路,叫道:「快走,快走!小紅馬在府門口。」 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,近於古板,又極重義氣,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,定是難免重罰,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,馬鞍上衣服銀兩,一應俱備,若是勸解得下,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,那自是上上大吉,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,待日子久了,丈夫怒火漸息,再謀父女團聚。臥室中夫倆妻爭吵一番,見他臉色不善,走向女兒臥房,心知凶多吉少,當即跟來,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。若憑她的武功,原不足以阻住丈夫,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,又見她懷中抱著嬰兒,總不成便施展殺手奪路外闖,只這麼略一耽擱,郭芙已奔出花園,到了府門之外。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,眼見這個局面,當郭芙從窗中擲出之時,若是神劍下擊,她焉能逃脫?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,都是為我一人而起,這時乘人之危,不由得下不了手。只見黃蓉連進數招,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,這時他已靠在床沿之上,無可再退。黃蓉突然叫道:「接著!」將嬰兒向丈夫拋去。郭靖一怔,伸左手接住了孩子。黃蓉垂下竹棒,走到丈夫身前,柔聲道:「靖哥哥,你便饒了芙兒吧!」郭靖搖頭說道:「蓉兒,我心中何嘗不愛女兒?但她做下這等事來,若不重處,咱倆於心何安?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?唉,過兒斷了一臂,無人照料,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?」楊過聽他言辭真摯,知道這位郭伯伯一直關念自己,不禁心中一酸,眼眶兒紅了。 黃蓉道:「咱們連日四下裏找尋,都沒見到他的蹤跡,若是有甚不測,必能發見端倪。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,雖受重傷,必定無甚大礙。」郭靖道:「好,我去叫芙兒回來。」黃蓉笑道:「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,那裏還追得著?」郭靖道:「這時四鼓未過,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,黑夜中誰敢開城?」黃蓉嘆了口氣,道:「好吧,由得你便了!」伸手去接抱兒子破虜。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,臉有歉意,說道:「蓉兒,是我對你不住。但這女孩兒受了重創之後,雖然殘廢,只要她痛改前非,未始非她之福……」黃蓉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!」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,突然一沉,插到了郭靖的脅下,使出家傳「蘭花拂穴手」絕技,在他臂下「淵液穴」、右臂下「京門穴」同時一拂。這兩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,以郭靖此時武功,黃蓉若非使詐,焉能拂他得著?但當她將兒子交與丈夫之時,已然安排了這後著,郭靖遇到這妻子,當真是縛手縛腳,不由得他不處下風,登時全身酸麻,倒在床上,動彈不得。 黃蓉抱起孩兒,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,將他身子好好放在床上,取枕頭墊在後腦,讓他睡得舒舒服服,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,郭靖眼睜睜的瞧著,卻是無法抗拒。 黃蓉又將兒子郭破虜放在丈夫身畔,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,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,說道:「靖哥哥,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,待我送芙兒出城,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,敬你三杯,向你陪罪。」郭靖聽在耳裏,只覺這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,卻是頑皮嬌憨不減當年,眼睜睜的瞧著她抿嘴一笑,飄然出門,心想這兩處穴道被拂中後,她若不回來解救,自己以內力衝穴,最快也得一個多時辰,才能解開,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,這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。 黃蓉愛惜女兒,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,以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,途中難免不遇凶險,於是回到臥室,取了桃花島的至寶軟蝟甲用一幅錦緞包了,挾在腋下,這才快步追出府門。她誕育孩子後尚未滿月,但因自幼修習上乘內功,這時早已全然康復,一展開輕功提縱術,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。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,正與把守城門的守將大聲吵鬧。那守將說話極是謙敬,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,但總是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,那便有殺頭之罪。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,從未練歷過艱險,遇上了為難,不設法出奇制勝,一味發怒呼喝,卻濟得甚事?於是手持令牌,走上前去,說道:「這是呂大人的令牌,你驗過了吧。」要知當時襄陽城的守將是呂文煥,雖然城守之事全由郭靖指點,但他總是客卿,一切號令部署,仍憑呂文煥的名頭發布。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,又見令牌無誤,忙陪笑開城,牽過自己坐騎,說道:「郭夫人若用得著,便乘小將這匹劣馬去。」黃蓉道:「好,我便借用一下。」郭芙見母親到來,喜歡無限,母女倆並騎出城。 二人並肩徐行,黃蓉捨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,竟是越送越遠。襄陽以北數百里幾無人煙,襄陽以南賴有這重鎮屏障,未遭蒙古大軍蹂躪,雖然動亂不安,但民居一如其舊。母女倆行出二十餘里,天色大明,已到了一個小市鎮上,眼見趕早市的店舖已經開門,黃蓉道:「芙兒,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,我便要回城去啦。」郭芙含淚答應,心下好生後悔,實不該因一時之怒,斷了楊過手臂,以致今日骨肉分離,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,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為伴,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挨了。 兩人走進一家飯舖,叫了些熟牛肉、麵餅,但母女分手在即,誰也無心食用。黃蓉將軟蝟甲交給女兒,叫她晚間到了飯店,便穿在身上,又反覆叮囑,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,提防那些,但一時之間,那裏說得了許多?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,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,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,心中更是不忍,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店中擺著一擔蘋果,鮮紅肥大,心道:「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,這便該分手啦。」說道:「芙兒,你多吃幾塊麵餅。便是吃不下,也得勉強吃些,這兵荒馬亂之際,前面也不知到那裏才有東西吃。我過去買一點物事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過十多家店面,到了那賣蘋果的店舖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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