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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


  ▼第六十六回 終南尋仇

  郭芙道:「我親耳聽見的,難道還錯得了?全真教的兩名道士來拜訪我爹爹,城中正自大亂,我爹媽身子不好,不能相見,就由我去招待賓客……」楊過怒喝:「那便怎地?」郭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,雙眼血紅,自喜得計,說道:「那兩個臭道士一個叫趙志敬,一個叫尹志平,那可是有的?」楊過道:「有便怎地?」郭芙淡淡一笑,道:「我替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,也沒再理會,那知半夜之中,一名丐幫的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,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鬥……」楊過「哼」了一聲,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,房中鬥劍亦不以為奇。郭芙續道:「我好奇心起,悄悄到窗外一張,只見兩人已經收劍不鬥了,但還在鬥口。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樣怎樣,姓尹的並不抵賴,口怪他不該大聲叫嚷……」楊過左手揭開身上棉被,翻身坐在床沿,喝道:「什麼怎樣怎樣?」

 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,神色頗為尷尬,道:「我怎知道?這還會是好事了?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,自己才知道。」語氣之中,充滿了輕衊。楊過又氣又急,心神大亂,反手一記,拍的一聲,郭芙臉上中了一掌。他憤激之下,出手甚重,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,半邊面頰登時紅腫,若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,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枚。

  郭芙一生之中那裏受過此辱?她實不知楊過生平最敬愛的只小龍女一人,聽到有人出言污她名頭,更甚於刺他三劍,她也是個一怒便不顧前後之人,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,便在楊過頸中刺來。

  楊過打了她一掌,心想:「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,這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,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,此處我焉能再留?」伸腳下床穿了鞋子,只見郭芙一劍刺到。他冷笑一聲,左手一揚一引,右手倏地伸出,一點一帶,已將她淑女劍奪了過來。郭芙連敗兩招,怒氣更增,只見床頭又有一劍,搶過去一把抓起,刺的一聲抽出,便往楊過頭上斬落。楊過眼前寒光一閃,見她將紫薇劍斬來,心中一驚,不敢伸手去奪,舉起淑女劍在身前一封,那知他昏暈七日之後,出手無力,淑女劍舉到胸前,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。郭芙劍身一斜,噹的一聲輕響,雙劍相交,淑女劍斷為兩截,她想不到這紫薇劍如此厲害,不禁吃了一驚,此時她大佔上風,憤恨那一掌之辱,心想:「你害我妹妹性命,卑鄙惡毒已極,今日便殺了你,為我妹妹報仇,爹爹媽媽也絕不見怪。」只見他雙足一軟,坐倒在地,再無力氣抗禦,只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,但眼神中殊無半分乞憐之色。郭芙一咬牙,手上加勁,一劍斬了下去。

  此事後果如何,實為本書一件重大關鍵,楊過性命是否無虞,暫且按下不表,且說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,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,卻走錯了方向,那紅馬一奔便是十餘里,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,楊過等人已轉到了荒谷之中。她心中憂急,眼見時間過去一刻,楊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,騎著紅馬在襄陽東西南北二三十里之內,兜著圈子找尋。那紅馬雖快,但荒谷極是隱僻,直至過了半夜,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。她循聲尋去,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鬥,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。她心中大喜,生怕楊過遇上勁敵,欲待暗中相助,於是下了馬背,將紅馬繫在樹上,悄悄隱身在山石之後,觀看楊過對敵的情景。

  這一偷看不打緊,只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,將郭芙叫作我那「未過門的妻子」,而把郭靖夫婦叫作「岳父岳母」。

  小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,聽他說郭靖、黃蓉夫婦看中了他,招他為婿,暗中傳他武藝,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,不許他們再見郭芙。他每說一句,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電擊,心中胡塗,似乎宇宙萬物,一齊都變過了。若是換作旁人,見楊過言行與過去不大相同,心中必然起疑,但小龍女心如水晶,澄清空明,不染片塵,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,絲毫不知。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,以博一笑,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,因此她對楊過所說的言語,無不深信。眼見武氏兄弟不敵,小龍女自傷自憐,不禁深深嘆了口氣,當時楊過聽到嘆息,脫口叫了聲「姑姑」,小龍女並不答應,掩面遠去。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戲弄,自己聽錯,也沒深究。

 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,獨自在荒野亂走,思前想後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年紀已過二十,但一生居於古墓,人事半點不知,識見便如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,心想:「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,自然不能再娶我了。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各我結親。過兒從來不跟我說,自是為了怕我傷心,唉,他對我總是很好的。」她對楊過情有獨鍾,雖然親口聽到他說要和郭芙成親,也只自己傷心,對他卻無半分怨懟。又想:「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,為父報仇,當時我一點不懂,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,如此看來,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。我此時若將寶馬去給他,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,日後與郭姑娘的姻事再起變故。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吧,這花花世界只瞧得我心亂意煩。」

  她想了一陣,意念已決,雖然心如刀割,對楊過的柔情萬分割捨不下,但想還是救他性命要緊,於是連夜奔回襄陽,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谷中去交給楊過。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,但郭靖、黃蓉身未康復,兀自亂成一團。朱子柳文武全才,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,挑起了城防重任。正當忙亂之際,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,要他去交給楊過,說什麼快到絕情谷去,用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藥靈丹,只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,不知所云。他追問幾句,小龍女的心神煩亂,不願多講,只說快去快去,遲得片刻,楊過的性命便有重大危險,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,心中只想:「讓你妹妹在絕情谷去住一時,並無大礙,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,你自然也會出力。」她囑咐了幾句,提到楊過的名字,不由得悲從中來。她素來擅於自制,喜怒哀樂,不縈於懷,但自對楊過一往情深之後,幼時所練的自制功夫竟然全不管用,而且激情動盪,又比常人甚了幾分。她話未說得清楚,珠淚已滾滾而下,當即奔回自己臥室,倒在床上淒然痛哭。

  朱子柳雖是狀元之才,但前因絲毫不知,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,那知她說些什麼,但想到「遲得片刻,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」之言,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,見機行事便了。出得門來,那汗血寶馬已然不見,一問親兵,均說郭姑娘牽了去,待要找郭芙時,她卻又躲得人影不見。朱子柳暗暗嘆氣,心想這些年青姑娘,個個難纏,不是說話不明不白,便是行事神出鬼沒,他掛念楊過的安危,另騎快馬,帶了幾名丐幫弟子,依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徑,到那荒谷察看,只見楊過與武氏父子一齊倒在地下,武三通正自運氣衝穴,其餘三人卻已奄奄一息,於是急忙救回襄陽,適逢師叔天竺僧自大理到來,這才用藥救治。

 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,越想越是傷心,眼淚竟是不能止歇。

  小龍女這一哭,衣襟全濕,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,忽然碰到了那柄淑女劍,心想:「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,讓他們配成一對兒,也是一件美事。」要知她痴愛楊過,不論任何對他有益之事,無不甘為,於是翻身坐起,也不拭去淚痕,逕自來找郭芙。

 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,郭芙已然安寢,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,掀開窗戶,躍進她的房中,將郭芙叫醒,便說:「你們原是一對」云云,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這一番話了。她將淑女劍交給了郭芙,回頭便走,郭芙聽得大是奇怪,連問:「你說什麼?我半點兒也不懂。」小龍女悽然不答,一躍出窗。郭芙探首窗外,忙叫:「龍姑姑你回來。」只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 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,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,想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,隔花接掌,雖然耳鬢廝磨,卻是心無他念,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,也已不可多得了。正自發痴,忽聽左屋角中傳出一人的聲音,說道:「你開口小龍女,閉口小龍女,有一天不說成不成?」小龍女吃了一驚:「是誰在整天說我?」當下停步傾聽,卻聽得另一個聲音乾笑數聲,道:「你偏做得。我就說不得?」先一人道:「這是在人家府中,耳目眾多,若是讓旁人聽了去,我全真教聲名何在?」後一人道:「嘿嘿,你倒還知道我全真教的聲名啦?那晚終南山玫瑰花旁,這消魂滋味……哈哈,哈哈。」說到這裏,只是乾笑,再也不說下去了。

  小龍女更是一驚,疑心大起:「難道那晚過兒向我示愛,卻讓這兩個道士瞧見了?」從兩人語音聽來,她已知說話的是尹志平與趙志敬兩人,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的窗下,蹲著身子暗聽。這時兩人說話聲音轉低,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,她耳音又好,兩人雖是悄悄低語,仍是聽得清清楚楚。只聽尹志平道:「趙師兄,你成日成晚不斷的折磨我,到底是為了什麼?」趙志敬道:「你自己明白。」尹志平道:「你要我幹什麼,我都答應了,我只求你別再提這件事,可是你越說越兇,你是不是要折磨我當場死在你面前?」趙志敬冷笑道:「我自己也不知道,我是忍不住,不說不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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