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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〇


  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,除此之外,也確無第二條路可走,小龍女近數日來一直在想如何殺了郭靖黃蓉,好救楊過的性命,但此時聽黃蓉親口說出這番話來,心中又覺萬分的過意不去,只是不住搖頭,道:「那不成,那不成!」

  黃蓉還待細細跟她解釋,忽聽郭芙在門外叫道:「媽,媽,你在那兒?」語聲之中甚是惶急。黃蓉吃了一驚,道:「芙兒,什麼事?」郭芙推門而進,也不理小龍女,便在旁邊,撲在母親懷裏,叫道:「媽,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……」忽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黃蓉皺眉道:「又怎麼啦?」郭芙哽咽著道:「他……他哥兒倆,到城外打架去啦。」黃蓉大怒,厲聲道:「打什麼架?他兄弟倆自己打自己麼?」郭芙極少見母親如此發怒,心中甚是害怕,顫聲道:「是啊,我叫他們別打,可是他們說什麼也不聽,說……說要拼個你死我活。他們……他們說只回來一個,輸了的便是不死,也永不回來見……見我。」黃蓉越聽越怒,心想大敵當前,滿城軍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間,這兄弟倆還為爭一個姑娘,竟爾自相殘殺。

  她怒氣衝動胎息,登時痛得額頭見汗。低沉著聲音道:「定是你在中間搗亂,你跟我詳詳細細的說,不許隱瞞半點。」郭芙向小龍女瞧了一眼,臉上微微暈紅,叫了聲:「媽!」小龍女記掛楊過,無心聽她述說二武相爭之事,於是告辭出來,逕往楊過房中,一路默默琢磨黃蓉適才的言語。

  郭芙等小龍女一走,道:「媽,他們到蒙古營中行刺忽必烈,失手被擒,累得爹爹身受重傷,全是女兒不好。這回事女兒再不跟你說,爹媽不是白疼我了麼?」於是將武氏兄弟如何同時向她討好,她如何教他們去立功殺敵以定取捨之事,向母親說了一遍。黃蓉滿腔氣惱,卻又發作不出來,只是向女兒恨恨的白了一眼。郭芙道:「媽,你教我怎麼辦呢?他哥兒倆各有各的好處,我怎能說多喜歡誰一些兒?我教他們殺敵立功,那不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麼?誰教他們這等沒用,一出去便教人家拿住了。」黃蓉啐道:「二武的武功不強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」郭芙道:「那楊過呢?他又大不了他們幾歲?怎地又鬥法王又闖敵營,從來也不讓人家拿住?」

  黃蓉知道女兒從小給自己嬌養慣了,她便是明知做錯了事,也要強辭奪理的辯解,於是也不追問過去之事,說道:「放回來也就是了,幹麼又到城外去打架?」郭芙道:「媽,這是你不好,因為你說他們是好膿包的徒弟。」

  黃蓉一怔,道:「我幾時說過了?」郭芙道:「我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說,適才霍都來下戰書,你叫他們擒他,反被點了穴道,你便怪他們膿包。」黃蓉嘆了口氣道:「藝不如人,那有什麼法子?『好膿包的徒弟』這句話,是霍都說的。」郭芙道:「那便是了,你不跟霍都爭辯,也就是默認。他二兄弟憤憤不平,說啊說的,二人自己爭執起來,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時出手太慢,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,礙手礙腳,二人越吵越兇,終於拔劍動手。我說:『你們在襄陽城裏打架,給人瞧見了,那成什麼樣子?再說爹爹身上負傷,你們氣惱了他,我可得跟你們拼命。』於是他們說:『好,咱們到城外打去。』」

  黃蓉沉吟片刻,道:「眼前千頭萬緒,這種事我也理不了,他們愛鬧,由得他們鬧去吧。」郭芙摟著她脖子道:「媽,若是二人中間有了損傷,那可怎生是好?」黃蓉怒道:「他們若是殺敵受傷,這才要咱們牽掛,他們同胞手足,自己打自己,死了才是活該。」郭芙見母親神色嚴厲,與平時縱容自己的情狀大異,不敢多說,掩面奔出。

  這時天將黎明,窗上已現白色。黃蓉獨處室中,雖然惱怒武氏兄弟,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,心中總是懸念,沉默半晌,想起來日大難,不禁掉下淚來,又記著郭靖的傷勢,於是到他房中探望。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,靜靜運功,臉色雖然蒼白,氣息卻甚調勻,知道只要安安靜靜的休養數日,便能全愈,當此情景,不禁想起少年時兩人同在臨安府牛家村密室療傷的往事。

 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,見黃蓉臉有淚痕,嘴角邊卻帶著微笑,說道:「蓉兒,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,又何必擔心?倒是你須得好好休息要緊。」黃蓉笑道:「是了。這幾天腹中動得厲害,你的郭破虜還是郭襄,就要見爹爹啦。」她怕郭靖擔心,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弟出城之事,自是絕口不提。郭靖道:「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,敵人知我受傷,只怕乘機前來襲擊。」黃蓉點頭答應。郭靖又道:「過兒的傷勢怎樣啦?」

  黃蓉還未回答,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,楊過的聲音接口道:「郭伯伯,我只是外傷,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,全不當他一回事。」說著推門進來,說道:「我已到城頭上瞧了一週,弟兄們都是鬥志高揚,只是武家……」黃蓉一聲咳嗽,向他使個眼色,楊過當即會意,說道:「武家兄弟說,你為他們受傷,敵人若是來襲,必當死戰,才能報答你老人家的恩惠。」郭靖嘆道:「經此一役,他兄弟倆也該長了一智,別把天下瞧得太過容易了。」楊過道:「郭伯母,姑姑沒跟你在一起麼?」黃蓉道:「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,想是她回去睡啦。你受傷之後,她還沒合過眼呢。」
  楊過「嗯」了一聲,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後,必來告知,只是她回來時,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。原來他初進襄陽,一心一意是要刺殺郭靖夫婦,但一經共處數日,只見他二人赤心為國,事事奮不顧身,心中已是大為激動,待在蒙古營中一戰,郭靖捨命救護自己,這才死心塌地,不但將殺他之心盡數拋卻,反過來決意竭盡己力以報。他自知再過七日,情花之毒便發,索性一切置身度外,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,也不枉了一世為人。是以他神智一清,力氣稍復,即到城頭察看防務,他也料到郭靖既受重傷,敵軍必乘勢來攻。這時牽記著小龍女,正要去尋她,忽聽十餘丈外的屋頂之上,一人縱聲長笑,笑聲直震耳鼓。

  笑聲未絕,錚錚兩聲大響,金鐵交鳴,正是金輪法王到了。郭靖臉色微變,順手一拉黃蓉,想將她藏在身後。黃蓉低聲道:「靖哥哥,襄陽城要緊,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?是你的身子要緊,還是我的身子要緊?」郭靖放開了她手,道:「對,國事為重。」黃蓉取出竹棒,攔在門口,心想自己適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,她尚未轉告楊過,不知他是出手禦敵呢,還是乘人之危,以報私仇?此人心性浮動,善惡難知,如真反戈相向,那便大事去矣,是以雖然橫棒守在門口,眼光卻望著楊過。

  郭靖夫婦適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,聽在楊過耳中,宛如霹靂般驀地一震。他本來決意相助郭靖,也只是為他大仁大義之情所感,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頭,此時突然聽到「國事為重」四字,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「為國為民、俠之大者」那兩句話,心胸間斗然開朗,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深義重,然而臨到危難之際,處處以國事為先,但自己念念不忘父仇私怨、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人的情愛,幾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?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?相形之下,自己真是卑鄙極了。

  霎時之間,他心胸斗然舒展開朗,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,那些「殺身成仁、捨生取義」的語句,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,不由得又是汗顏無地,又是志氣高昂。似他這等智力逾恆之人,越到危急關頭,心境越是清明,眼見強敵來襲,生死存亡繫乎一線,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、從來不理會的念頭,這時竟是豁然貫通。他心意一高,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,臉上神采煥發,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。

  要知楊過生性偏激,自小又多苦多難,備歷艱苦,是以常致行事乖張,他荒山苦思,武學自成一家,武功大進一步,而至此時經郭靖「國事為重」一句話的當頭棒喝,這才更上一層樓,真正走上正途。至於他性格瀟灑跳脫,始終與郭靖樸實厚重不同,那是天性使然,卻也不足深責的了。

  他心中所思雖多,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。黃蓉見他臉色迷惘而羞愧,自激動而凝定,卻不知他所思何事,忽聽他低聲道:「你放心!」一聲清嘯,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,只見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,站在屋頂邊上,笑道:「楊兄弟,你東歪西倒,朝三暮四,成了反覆小人,這滋味好啊?」若在昔日,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,但此時他心中已然想通,心道:「你這話說得不錯,時至今日,我心意方堅。是活到一百歲也好,再活一個時辰也好,我是永遠不會反覆的了。」於是笑道:「法王,你這話挺對,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,我竟助著郭靖逃了回來。他一到襄陽,便不知藏身在何處,我再也找他不到了,正自後悔煩惱。你可知他在那裏麼?」說著躍上屋頂,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。

  法王斜眼瞧著楊過,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,不知此言是真是假,笑道:「若是找到了他,那便怎地?」楊過道:「我提手便是一劍。」法王道:「哼,你敢刺他?」楊過道:「誰說刺他?」法王愕然道:「那你刺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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