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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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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過與公孫止鬥了兩次,一直在潛心思索他這陰陽倒亂刀法的祕奧所在,但覺他將輕飄飄的黑劍硬砍硬拆,一柄沉厚重實的鋸齒金刀卻是靈動飛翔,走的全是單劍的路子,招數極是奇特。但若以刀作劍,以劍作刀,那也罷了,偏生倏忽之間,他劍法中又顯示刀法,而刀招中也隱隱含著劍招的殺著,端的是變化無方,捉摸不定,此時忽聽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個字,靈機一動,心道:「難道他刀上的劍招、劍上的刀招全是花假?」眼見那黑劍橫肩砍了過來,明明是大刀的招數,心中只當他是一柄長劍,君子劍一挺,雙劍相交,錚的一聲,兩人各自後退了一步,原來這黑劍底子裏果然仍舊是劍,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,但若對方武功稍差,不能適當應付,那刀招卻也能夠傷人。 楊過一試成功,心中大喜。當下凝神找他刀劍中的破綻,心想他招術錯亂,雖然奇妙,但路子定然不純,拆了數招,忽聽裘千尺道:「攻他右腿,攻他右腿。」楊過見他金刀晃動,下盤實是無隙可乘,但想裘千尺手足勁力雖失,胸中所藏的武學卻絲毫未減,公孫止的武功既是她所傳授,想來定知他的虛實,當下依然攻擊對方右腿。公孫止橫刀架開,右腿處無隙可乘,但這麼一橫刀,左肩與左脅卻同時暴露。楊過不等裘千尺指點,長劍閃處,已將他腋底的衣衫劃破。公孫止咒罵了一聲,向後躍開,怒目向裘千尺喝道:「老乞婆,瞧我放不放過你?」說著又挺刀劍向楊過攻了過去。 楊過舉劍一擋,裘千尺又道:「踢他後心!」此時二人正面相對,要跟他後心絕無可能,但此時楊過對裘千尺已頗具信心,相信她這話中必有深意,不管如何,逕往敵人後心搶去。公孫止迴刀後削,裘千尺叫道:「刺他眉心。」楊過心道:「我剛轉到他背後,你又要我刺他眉心。」但勢在緊迫,不及多想,立時又轉到敵人身前,正欲挺劍刺他眉,裘千尺又叫道:「削他屁股!」 綠萼在旁瞧得兩掌心中都是汗水,皺起了眉來,心道:「媽這般亂喊亂叫,那不是在反助爹爹麼?」她口中不言,馬光祖卻已忍不住大聲說道:「楊兄弟別上了這老太婆的當,她要累死你。」楊過前後轉了幾次,已隱約體會到裘千尺的用意,聽她呼前便即趨前,聽她喝後立時搶後,果然數轉之後,公孫止右脅下露出破綻,他長劍一抖,嗤的一聲,衣衫刺破,劍尖入肉寸餘,公孫止脅下登時鮮血迸流。 眾人「噫」的一聲,一齊站了起來。法王等均已明白,原來裘千尺並不是指點楊過如何取勝,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,尋求可勝之機,不是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,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的招數之中,逼他露出破綻,她一連指點了幾次,楊過聰明之極,已領會了這上乘武學的精義,心中佩服無已,暗想:「敵人若是高手,招數中焉有破綻可尋?這位裘老前輩的指點,當真令人受用不盡。」 但要迫得公孫止露出破綻,非但武功必須勝過,尚得熟知他的招數,方能於十餘招之前,對他所有的後著應變料得清清楚楚,而逐步引導他走上失誤之途,此一點唯裘千尺所能,楊過卻是只明其理,無力自行,當下聽著她的指點,劍光霍霍,向公孫止前後左右一陣急攻,二十餘招後,公孫止腿上又中了一劍。 這一劍著肉雖然不深,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,幾有五六寸長。公孫止心想:「這男女二人併力守護,急切間傷不得姓楊的小子,再鬥下去,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。」當年他為了自己活命,曾將心愛的情人刺死,此時事在危急,也已顧不得小龍女,當下黑劍晃動,刷的一刀,向小龍女肩頭砍了下去。楊過一驚,挺劍代她守護,猛聽得裘千尺叫道:「刺他腰下。」楊過一怔,心想:「姑姑此時受攻,我如何不救?但裘老前輩每次指點均有深意,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著。」心念甫動,長劍已圈轉刺他腰下。 忽聽得小龍女「啊」的一聲叫,臂上已受重創,嗆啷一聲,淑女劍掉在地下,公孫止黑劍斜掠,擋開了楊過一招。楊過大驚,急叫:「你快退開,我一個人對付他。」他這一動情關注,胸口又是一陣疼痛。小龍女受傷不輕,只得退了下來,撕衣襟裹紮傷口。楊過奮力惡鬥,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,向她怒目橫了一眼,裘千尺自是明白他的用意,冷笑道:「你怪我什麼?我只助你殺敵,誰來管你救人?哼哼,這姑娘的死活,與我有甚相干?」楊過怒道:「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,誰都沒有心腸!」 這一句話罵得甚是厲害,裘千尺只是冷笑一聲,也不動怒,臉上神色自若,靜觀二人酣鬥。楊過斜眼瞧了小龍女一眼,見她靠在一張椅上,緩緩包紮傷口,料想並無大礙,精神一振,劍招一變,自全真劍法變為玉女劍法。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,突然間輕靈跳脫,丰姿綽約,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,心下微感奇異,暗想:「此人詭計多端,又在搗什麼鬼?」但接招之下,只覺他劍法吞吐激揚,宛然名家風範,與小龍女的劍法正是一路,心中疑心盡去,當下金刀黑劍,同時攻了上去。 十餘招後,楊過又漸漸落了下風,給他逼得不住倒退,裘千尺累次出言指點,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,對她的呼叫宛似不聞,暗道:「誰要你來囉唆?」刷刷刷刷四劍,長吟道:「良馬既閒,麗服有暉,左攬繁弱,右接忘歸。」口中長吟,劍招配合著這四言詩句,揮舞得瀟灑有致。 公孫止一呆,道:「什麼?」楊過又吟道:「風馳電逝,躡景追飛。凌厲中原,顧盼生姿。」那詩句是四字一句,劍招也是四招一組,吟到「風馳電逝」時劍去奇速,而「凌厲中原,顧盼生姿」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,繼以飄逸。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,聽他吟得好聽,攻勢登緩,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,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,只要領會了詩中含義,便能破他劍法。但聽他又吟道:「息徒蘭圃,秣馬華山。流磻平皋,垂綸長川。目送歸鴻,手揮五絃。」這幾句詩吟來甚是淡然自得,劍法卻是大開大闔,峻潔雄秀,尤其最後兩句,似乎心有二用,令人難以捉摸。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,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,但從未聽他說起過,不禁問道:「過兒,這是什麼劍法,誰教你的?」楊過笑道:「我自己琢磨的,姑姑你說好麼?那朱子柳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,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,也必能夠。」小龍女道:「很好啊……」忽聽得金輪法王讚道:「楊兄弟,你這份聰明智慧,真叫老衲佩服得緊。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,嘉彼釣叟,得魚忘荃……」公孫止心一念動:「這大和尚是在出言指點我了。」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是何用意,但想「俯仰自得」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,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繼守下盤,金刀從中盤疾攻了過去。 原來金輪法王文武全才,雖然僻居西藏,對於漢人經史百家之事,無所不窺,他聽楊過口中吟詩,早知他的下句,是以先說了出來,想借公孫止之手,將他除去。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了先著,楊過劍招未出,已被他將去路盡數封住,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處遞了過來。好在楊過聽到法王吟詩,也早防有此著,收住自創的四言詩劍法,長劍橫守中盤,左手食指錚的一聲,在敵人金刀背上一彈。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,虎口微微發麻,心中暗自吃驚:「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。」要知楊過適才這一彈,使的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,只因他功力未夠,不能克敵制勝,這一招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,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。但也就只這麼一指,楊過已於瞬息之間從下風搶回上風,長劍飛舞,使的也是黃藥師所授的「玉簫劍法」,這玉簫劍與彈指功夫,都是以攻擊敵人穴道為主,劍指相配,饒是楊過功夫未純,但一陣急攻,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。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:「他劍刺右腰,刀劈項頸!」「他劍削右肩,刀守左脅。」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。 如此一來,楊過自是有勝無敗。當法王搶吟詩句之時,楊過自可立即變招,公孫止的武功卻是裘千尺所授,他雖另有家傳武學,但這些武功的招數裘千尺也是無一不知,因此不論他如何騰挪變化,總是給裘千尺先行喝了出來。只聽得她叫道:「他刀劍齊攻你上盤!」這一句呼喝,時分拿捏得極是陰毒,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,無法中途改變,而楊過卻有餘裕抵擋。楊過頭一低,向前疾趨,橫劍護背,左指已截到了他臍下一寸五分的「氣海穴」。他大喜之下,心想敵人必受重創,不料公孫止飛過一腿,竟向他下顎踢到。 楊過一驚之下,向旁急竄數尺,這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是奇特,先前小龍女用金鈴索打他穴道,也是明明打中而不受傷害,如此說來,要傷他可是千難萬難了。正自徬徨無計,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,但聽裘千尺叫道:「他刀劍交叉,右劍攻左,左刀砍右。」楊過不遑多想,當即竭力抵禦。 依二人功力而論,楊過早已不敵,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,點破了公孫止所有的厲害家數。此時二人翻翻滾滾,已拆了七八百招,谷中諸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,而瀟湘子等眾高手也是目眩神馳,猜不透這場激戰到底誰勝誰敗,眼看雙方每一招都是極其凶險,均能致敵死命,但在危急關頭,總能化解閃避。 刀光劍影之中,只見公孫止張口喘氣,楊過汗透重衣,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。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,二人必有一傷,她固不願楊過鬥敗,卻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,低聲向裘千尺道:「媽,你叫他們別打啦,大家來評評理,說個誰是誰非。」裘千尺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斟兩碗茶過來。」綠萼心中煩亂,但依言斟了兩碗茶。搶到母親面前。裘千尺一伸手,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。 她腦門撞柱流血,是小龍女撕下衣襟替她包紮,此時取下包布,頭頂又有鮮血流出。綠萼驚道:「媽!」裘千尺道:「別作聲。」將布上的血液擠了少許在茶碗之中,一抬頭見綠萼臉上大有驚疑之色,於是在另一碗茶中也擠了一些血液。她將兩碗輕輕晃動,鮮血混入茶中,片刻間不見痕跡,這才又將那塊破布按在頭頂傷口之上,提氣叫道:「都鬥得累了,喝一碗茶再打!」對綠萼道:「送茶去給他們解渴,一人一碗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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