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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那水塘中每隔七八尺便是一個木樁,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,便一個個的踏步而過。六人依樣而為,只有馬光祖身軀笨重,輕功又差,跨步雖大,卻不能一跨便七八尺,踏倒了幾根木樁之後,索性涉水而過。

  水仙塘一過,遙遙望見山陰處有一座極大的石屋,七人走近,只見兩名綠衫童兒手執拂塵,站在門前,望見七人後,一個童兒進去稟報,另一個便開門迎客。楊過心道:「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?」思念未定,突覺眼前綠光一閃,多了一個穿綠袍長鬚老者。這長者身裁極矮,不過三尺,但見他五岳朝天,相貌清奇,最奇的是一叢鬍子一直垂到了地下,比他身子還長,穿一襲墨綠色的粗布袍子,腰門束一根綠色草繩,形貌極是古怪,楊過道:「他女兒如此美貌,這谷主卻是這等古怪。」他向六人深深打躬,說道:「貴客光臨,幸如何之,請入內奉茶。」

  馬光祖聽到這個「茶」字,眉頭深皺,大聲道:「喝茶麼?何處不喝到了,何必定要到這裏來?」這長鬚老者不明其意,向他望了一眼,躬身讓客。尼摩星心想:「我是矮子,原來這裏的谷主也是矮子,且瞧是你這矮子強,還是我這矮子厲害。」他搶行在頭,伸出手去,笑道:「幸會,幸會。」拉住了老頭的手,隨即手上使勁,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,各自讓開幾步,知道兩大高手較勁,乃是非同小可之事。

  尼摩星手上先使三分勁,只覺對方既不還擊,亦不抗拒,心下微感奇怪,又加了三分勁,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。尼摩星再加三分勁,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絲綠氣,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。尼摩星大感詫異,最後一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,生怕全力施為之際,對方突然反擊,自己再無後備勁力,不免要受內傷,當下哈哈一笑,放脫了他的手,這一下比武,竟是沒分出上下。也不知是這長鬚老者故意退讓呢,還是比了個勢均力敵。本來高手一拉手,就能知曉對方內力深淺,但尼摩星適才這一下空費力氣,對方武功高低,半點也推詳不出。

 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,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,心想尼摩星既然沒試出,自己也就不必再試,雙手合什,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。瀟湘子、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,其次是馬光祖,他見那老者長鬚垂地,十分奇特,他一早未吃什麼東西,飢火與怒火交迸,進門時假作不見,突然伸出大腳,往那老者的長鬚上踏去,一腳將他的鬚尖踏在足底。那老者不動聲色,道:「貴客小心了。」馬光祖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鬚上,道:「怎麼?」那老者微一搖頭,馬光祖站立不穩,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,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,實是一件大事。楊過走在最後,急忙搶上一步,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,掌上發勁,將他一個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,馬光祖站樁立穩,摸著自己屁股發楞。

  那老者晃若未見,請六人在大廳上主位坐下,朗聲說道:「貴客已至,請谷主見客。」楊過都是一驚:「原來這矮子並非谷主。」只見後堂中高高矮矮,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,在左邊一字站開,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,向六人一揖,隨隨便便的坐下了。

  只見那谷主約摸四十五六歲年紀,面目英俊,想見二十餘年之前,定是位丰采動人的美少年,只是面皮蠟黃,容顏枯槁,實瞧不出他身負絕頂武功。他一坐下,幾個綠衣童子就獻上茶來。這大廳內一切裝設均尚綠色,只有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寶藍色,在萬綠之中,顯得極為搶眼。

  谷主袍袖一拂,端起茶碗,道:「貴客請用茶。」馬光祖見一碗茶冷冰冰的,水上漂著兩三片茶葉,想見其淡無比,發作道:「主人哪,你肉不捨得吃,茶也不捨得喝,無怪滿臉病容了。」那谷主皮肉不動,喝了一口茶,道:「這谷中數百年來一直茹素,戒絕煙火。」馬光祖道:「請問那有什麼好處?可是能長命百歲麼?」谷主道:「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,茹素寒食之戒,子孫從不敢破。」

  金輪法王拱手道:「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已遷來此處,真是世澤綿長了。」谷主拱手道:「不敢。」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說道:「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麼?」他這聲音異常奇特,尼摩星、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的話聲,此時覺得有異,一齊向他臉上瞧去。一看之下,更是嚇了一跳,只覺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,他本來生就一張殭屍臉,這時顯得更加詭異。尼摩星等心下暗感忌憚,均想:「原來他這壽木長生功使將出來,竟有如此厲害,連容貌也全變了。他暗自運功,是要立時發難,對那谷主顯一顯顏色麼?」各人想到此處,各自戒備。

  只聽谷主答道:「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,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,這才憤而隱居。」瀟湘子咕咕一笑,道:「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。」此言一出,大廳上人人變色。這句話自是向谷主下了戰書,立時就要動手,法王等暗暗奇怪:「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,諸事都推旁人去擋頭陣,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?」那谷主並不理他,向站在身後的長鬚老頭一拂手。那老頭大聲道:「谷主敬你們是客,以禮相待,如何恁地胡說?」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。怪聲怪氣的道:「這老祖宗非喝過貴妃的洗腳水不可,倘若沒喝過,我把頭割下來給你。」馬光祖大感奇怪,問道:「瀟湘兄,你怎知道,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?」瀟湘子哈哈大笑,聲音又是一變,說道:「如果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,怎麼不吃葷腥?」

  法王等眉頭微皺,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,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慣,如何拿來取笑?何況六人深入谷中,眼見對頭絕非善類,就算動手較量,也該留下餘地為是。那長鬚老頭再也忍耐不住,走到廳心,說道:「瀟湘先生,咱們谷中可沒得罪你啊。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,就請下場。」瀟湘子道:「好!」只見他連人帶著椅子,躍過身前的桌子,坐在廳心,叫道:「長鬍子老頭,你叫什麼名字?你知道我名字,我可不知道你的,動起手來太不公平。」這番話似通非通,那長鬚人更增怒氣,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,飄逸靈動,非同凡俗,戒心卻又深了一層。那谷主道:「你跟他說吧,不打緊。」

  長鬚老人道:「好,我姓樊,名叫一翁,請站起來賜招。」瀟湘子道:「你使什麼兵器,先取出來給我瞧瞧。」樊一翁道:「你要比兵刃?那也好。」突然伸足在地下一頓,叫道:「取來!」兩個綠衣童奔入內堂,出來時肩頭抗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,楊過等心中一驚:「如此長大的兵刃,這矮子如何使用?」只見瀟湘子理也不理,卻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把極大的剪刀,說道:「你可知道這剪刀何用?」

  眾人見了這把大剪刀,不過覺得奇怪,楊過卻是大吃一驚,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,背脊微微一挺,已發覺囊中的大剪刀已然失去,心想:「這大剪是馮鐵匠替我所打,原本是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,怎麼這殭屍竟在夜偷偷摸了去,讓我半點也沒知覺?」

  樊一翁伸手在鋼杖中間一舉,隨即倒過杖頭,輕輕在地下一頓。這石屋的大廳極是開闊,這鋼杖一頓之下,震出嗡嗡之聲,加上四壁回音,實是聲勢非凡。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,手指盡力撐持,方能使剪刀開合,叫道:「喂,矮鬚子,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,可要我教你?」樊一翁怒道:「你這種旁門左道的兵刃,能有什麼高雅名字了。」瀟湘子哈哈大笑,道:「不錯,名字確是不雅,它叫做狗毛剪。」楊過心下不快:「我好一柄剪刀,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。」只聽瀟湘子又道:「我知道這裏有個長鬍子怪物,所以去定造這柄狗毛剪,用來剪你的鬍子啊。」

  馬光祖與尼摩星縱聲大笑,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,只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恃,和那谷主壁座相對,兩人竟似沒有聽見。

  樊一翁端起鋼杖,微微一擺,激起一股風聲,說道:「我的鬍子原嫌太長,你愛做剃頭的待詔,都是再好也沒有,請罷!」瀟湘子眼望廳上牆壁,呆呆出神,似乎完全沒聽到他的說話,猛地裏右臂閃電向前一伸,喀的一響,往他鬍子上剪去,樊一翁萬料不到他坐在椅上竟斗然發動,危急中不及閃避,手臂用勁在鋼杖上一撐,身子向上躍起,一個觔斗,翻高丈餘,那鋼杖卻還是支在地下。瀟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,但樊一翁也閃得甚迅捷,這一剪一避,在一霎之間,兩位高手都露了駭人的武功,但樊一翁終於吃虧在給敵人攻了個措手不及,雖然讓開了這一剪,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。瀟湘子甚是得意,左手提起鬍子,張口一吹,三莖鬍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,乓啷一聲,那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。楊過等皆知這是瀟湘子故弄玄虛,推落茶碗的全是他所吹的那一口氣,但馬光祖不明其中道理,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麼一吹,竟會產生恁大力量,大聲叫道:「瀟湘子,你的鬍子好厲害啊!」瀟湘子哈哈一笑,剪刀一挾一挾,叫道:「老鬍子,你過來。」眾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,臉上卻是皮肉不動,越來越是驚異,心想:「內功練到上乘境界,原可喜怒不形於色,甚至無嗔無喜,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為喜歡,臉上卻是陰森可怖,實是從所未見。」

  樊一翁連遭戲弄,怒火大熾,向谷主躬身說道:「師父,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。」楊過甚是奇怪:「這矮子年紀比谷主老得多,怎樣稱他師父?」只見谷主微微點頭,將手一揮。樊一翁揮動鋼杖,呼的一聲,往瀟湘子坐椅上擊去,他身子雖矮,卻是神力驚人,這重逾百斤的鋼杖一揮之下,那椅子若是給碰上了,定是一杖擊得粉碎。

 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,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,卻也不甚了然,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拼鬥,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,瀟湘子左臂垂下,竟然伸手去抓那杖頭,同時剪刀一張,又去剪他長鬚。樊一翁怒極,心想:「你竟如此小覷於我!」腦袋一側,長鬚飄開,那鋼杖卻仍往他手上擊去,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,眾人「噫」的一聲,一齊站了起來。樊一翁只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,柔若無物,心知不妙,急忙收杖,那知瀟湘子手腕一翻,已將杖頭抓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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