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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,高聲道:「臭蛤蟆,你義子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,不敢擺式子給你瞧。」歐陽鋒大怒,叫道:「孩兒,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,怕他怎地?你快擺出來我瞧。」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,楊過無奈,只得走到洪七公身邊。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,將打狗棒法中一招「棒打雙犬」細細說給了他聽。楊過何等聰明伶俐,一學即會,當即照式演出。

  歐陽鋒見他出棒的招式極為神奇,果然厲害,一時難以化解,想了良久,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。楊過依言演出,洪七公微微一笑,讚了聲:「好!」又說了一招棒法。

  話休絮煩,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間接比武,比到傍晚,也不過拆了十餘招,但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。次晨又比,三十六路棒法不到正午已經說完,但棒法雖只三十六路,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。越到後來,歐陽鋒思索的時間越長,若是當真比武,招數滾滾而至,豈能容他如此琢磨?但歐陽鋒所化功夫雖多,每一招卻也均是攻守兼備的佳作,使洪七公大為嘆服。

  如此又比了三日,到這日傍晚,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「撥草尋蛇」的第六變說了,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,按著武學原理,決計無法可破,歐陽鋒自然難有對策,當晚他翻來覆去,折騰了一夜。次晨楊過尚未起身,歐陽鋒忽然大叫:「有了,有了。孩兒,你就用這杖法破他。」叫聲又是興奮,又是緊迫。楊過聽他呼聲有異,一見他的相貌,不禁大吃一驚,原來歐陽鋒雖然年紀已老,但因內功精湛,鬚髮也只略現灰白,這晚用心過度,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,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。

  楊過心中極為難過,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,歐陽鋒卻一迭連聲的相催,只得依式演了出來。洪七公一見,突然臉如死灰,本來癱瘓在地,難以動彈,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,一躍而起,大叫:「老毒物歐陽鋒,老叫化今日服你啦。」說著撲上前去,緊緊抱住了他。楊過大驚,只道他要傷害義父,急忙拉他背心,那知他抱得甚緊,竟然拉之不動。

  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,叫道:「老毒物歐陽鋒,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,老叫化今日服你了,好歐陽鋒,好歐陽鋒。」歐陽鋒年事本高,又經數日惡鬥,一宵苦思,已是神衰力竭,聽他連叫三聲「歐陽鋒」,突然間迴光反照,心中斗然間如一片明鏡,數十年來往事,歷歷如在目前,也是哈哈大笑:「我是歐陽鋒,我是歐陽鋒!」聲音猶如金屬相擊,鏗鏗然極為刺耳,只見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,哈哈大笑。笑了一會,聲音越來越低,突然間笑聲頓歇,兩人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楊過大驚,連叫:「爸爸,老前輩!」竟無一人答應。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,一拉而倒,竟已死去。楊過驚駭不已,俯身看歐陽鋒時,也已沒了呼吸,二人笑聲雖歇,臉上卻猶帶笑容,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。

  北丐西毒二人一正一邪,數十年來反覆毆鬥,互不相下,豈料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。兩人一生恨惡,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,數十年的怨仇,一笑而罷!

  楊過一時之間沒了主意,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,莫非二老又是假死?但瞧這情形實在不像。他想:「寧可當其假,不可作其真。」將二人屍體放在洞中,自己睡在洞中守護,一直守了七日七夜,但見兩屍臉上變色,才知當真死去,當下大哭了一場,就在洞中並排挖了兩個坑,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。出得洞來,只見洪七公歐陽鋒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,此時都已結成了堅冰,足印猶在,人卻已入黃土。楊過踏在足印之中,想像二老相鬥的情景,不禁又傷心起來。又想如二老這般練成驚世駭俗的武功,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,什麼榮名威聲,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。

  他回到洞中,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,心想:「我義父雖然了得,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籌。他打狗棒法使出之時,義父苦思半晌,方能拆解,若是當真對敵,那容他有思索餘裕?」嘆息了一陣,覓路往山下而去。這番下山,他是信步而行,也不辨東西南北,心想大地茫茫,就只我孤身一人,任得我四海飄零,待得壽數盡了,隨處躺下也就死了。

  在這華山頂上不過半月光景,楊過卻似渡過了好幾年,上山時自覺遭人輕賤,滿腔怨憤,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,別人看重也好,輕賤也好,於我又有什麼關係,小小年紀,竟然憤世嫉俗、玩世不恭起來。

 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,放眼望去,盡是枯樹敗草,朔風肅殺,吹得長草起伏不定,突然間西邊雷聲隱隱,煙霧揚起,過不多時,數百匹野馬狂奔而來,離他約有里許,掠過眼前。

  這些野馬無拘無束,自由自在,楊過不禁看得心曠神怡,正得意間,忽聽身後一聲悲嘶。他轉過身來,只見一匹瘦馬,拖著一車山柴,沿大路緩緩走來,想是那瘦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,自己卻勞神苦役,致發悲鳴。那馬又瘦又高,骨骼嶙峋,全身毛皮零零落落,生著癩子,其醜無比。一個莽漢坐在車上,嫌那馬走得慢,一鞭一鞭的打牠。

  楊過自己受人欺侮多了,見這瘦馬如此苦楚,同情之心大發,眼眶一紅,眼淚幾欲奪目而出,站在道路中間,喝道:「兀那漢子,你鞭打這馬幹麼?」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、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,舉起馬鞭喝道:「快讓路,不要小命了麼?」說著又是一鞭往馬背上打去。楊過大怒,叫道:「你再打馬,我殺了你。」那莽漢哈哈大笑,揮鞭猛往楊過頭上抽來。

  楊過夾手奪過,倒轉馬鞭,吧的一響,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,捲住了那莽漢的頭頸,一把拉下馬來,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。那瘦馬樣子雖醜,卻似甚有靈性,見那莽漢被打,縱聲歡嘶,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,顯得甚是親熱。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,拍拍牠的背,指著遠處馬群奔過所留下的煙塵,說道:「你自由自在的去吧。」

  那馬前足人立,長嘶一聲,向前直奔,那知牠餓得久了,突然狂奔,力氣支持不住,只奔出十餘丈,後腿一軟,摔倒在地。楊過見著不忍,跑過去托住牠小腹,喝一聲:「起!」將牠托了起來。那莽漢見他神勇,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,爬起身來,撒腿就跑,直跑到半里以外,這才大叫:「強人哪,搶馬哪。」楊過覺得好笑,扯了些青草餵那瘦馬。他自己一生不幸,見了此馬遭逢坎坷,不禁同病相憐之心大作,撫著馬背說道:「馬啊馬啊,以後你隨著我便了。」牽著牠慢慢走到市鎮,買了些料豆麥子餵牠吃了一個飽,第二日見牠精神健旺,這才騎著牠緩緩而行。

 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,不是失蹄,就是打蹶,那知牠越走越好,七八日後食料充足、精力充沛,竟是步履如飛。楊過說不出的喜歡,更是加意餵養。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,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,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,竟似意欲喝酒。楊過好奇心起,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,放在桌上,在馬頭上撫摸幾下,那馬張開大口,一下子就將一碗酒喝乾了,揚尾踏足,甚是喜悅。楊過覺得有趣,又叫取酒來,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,興猶未盡,楊過再叫取酒時,那酒保見他衣衫破爛,怕他無錢會鈔,卻推說沒酒了。

  飯後上馬,那癩馬酒興大發,灑開大步,馳得猶如癲了一般,道旁樹木紛紛倒退,當真是疾逾飛鳥。只是普通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,這癩馬快是快了,身軀卻是忽高忽低,或竄或伏,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,卻也騎牠不得。這馬更有一般怪處,只要見道上有牲口在牠前頭,牠非發足搶過不可,不論牛馬驢騾,牠就是累死也得趕過,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,似是因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。一匹千里駒屈於村夫之手,風塵困頓,鬱鬱半生,此時忽得一展駿足,自是要飛揚奔騰了。

 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楊過甚是相投,一人一馬,哥兒倆居然結成了朋友。楊過本來情致鬱悶,途中調馬為樂,究竟是少年心性,沒幾日又開心起來。不知不覺,又沿著舊道穿藍關、越商縣、經龍駒寨,向荊紫關而來。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、戲弄李莫愁之事,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。這一日行到正午,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,瞧那些人的神色,很多都是武功高強之輩,心中一凜:「難道陸無雙和丐幫的糾葛,尚未了結?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,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?這熱鬧倒不可不看。」隨又想起洪七公是丐幫的前任幫主,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,但想到洪七公正氣凜然的神情,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,心想若是時機湊合,就該將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告知他們。

  又行一陣,但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,凡是身負布袋的,一般化子對之就有恭敬之意。這些化子見了楊過,都是微感詫異,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,但丐幫之中卻決計無人騎馬。楊過也不理會,按轡徐行,忽聽空中鵰鳴啾啾,那兩頭白鵰向前撲了下去。道旁一個化子說道:「黃幫主到啦。今晚九成要聚會。」又一個化子道:「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?」

  第一個說話的化子道:「他夫婦倆秤不離錘,錘不離秤……」還待說下去,一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不行聽他們說話,向他瞪了一眼,住口不說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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