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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二人交換了這三招,各自躍後兩步,耶律齊不等她開口,將刀擲了過去,說道:「你已迫得我用了左手,我的性命交給你,但有一事相求。」完顏萍臉色慘白,道:「什麼事?」耶律齊道:「求你別再加害家父。」完顏萍「哼」了一聲,慢慢走近,舉起刀來,燭光下見耶律齊神色坦然,凜凜生威。她是個極溫文極嬌柔的少女,見到這般真正男子漢的氣概,想起他是為了相救自己方用左手,這一刀那裏還砍得下去?她眼中殺氣突然轉柔和,將柳葉刀往地下一擲,掩面奔出。

  此時她六神無主,信步所之,直奔郊外,到了一處深水之旁,望著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,心中亂成一團。過了良久良久,嘆了一口長氣,忽然身後也有一聲嘆息,靜夜聽來,竟是充滿著森森鬼氣。完顏萍一驚,轉過身來,只見一個人影站在身後,正是楊過。她叫了聲「楊大哥」,垂首不語。楊過上前握住她雙手,道:「妹子,要為父母報仇,原非易事,那也不必性急。」完顏萍道:「你都瞧見了?」楊過點點頭。完顏萍道:「像我這等無用之輩,報仇自然不易。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,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。」

  楊過攜著她手,並肩在一棵大樹下坐地,說道:「縱然學得我的武功,又有何用?你雖不能報仇,總知道仇人是誰。我呢,連我爹爹是怎樣死也不知,是誰害死他也不知,甚麼報仇雪恨,全不必提。」

  完顏萍一呆,道:「你父母也是給人害死的麼?」楊過嘆道:「我媽是毒蛇咬死的,我爹爹卻死得不明不白。我從來沒見過我爹一面。」完顏萍道:「那怎麼會?」楊過道:「我媽生我之時,我爹已經死了。我常問我媽,爹爹到底是怎樣死的,仇人是誰。我每次問起,媽媽總是垂淚不答,後來我卻不敢再問啦。那時候我想,等我年紀大些再問不遲,那知道媽媽忽然不幸中了蛇毒。她臨死時我又問起,媽媽說道:『你爹爹行止不端,罪有應得。害他之人本領極大,又是好人,孩兒,你這一生一世千萬別想報仇二字。』唉,你說我怎生是好啊?」他說這一番原意是安慰完顏萍,但說到後來,自己也傷心起來。古人說道:「殺父之仇,不共戴天」,人若不報父仇,乃是最大的不孝,終身蒙受恥辱,為世人不齒。楊過連殺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,難怪他說起來,是傷心又是怨憤了。

  完顏萍道:「是誰養你大了?」楊過道:「又有誰了?自然是我自己養自己。我媽死後,我就在江湖上東遊西蕩,這裏討一餐,那裏挨一宿,有時肚子餓得抵不住,偷了人家一個瓜兒薯兒,常常給人家抓住,飽打一頓。你瞧,這裏有個傷疤,這裏的骨頭突出來,都是小時給打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捲起衣袖褲管給她看,星光朦朧下完顏萍瞧不清楚,楊過抓住了她的手,在自己小腿的傷疤上撫摸。

  完顏萍心腸很軟,生來多愁善感,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,不禁心中一酸,暗想自己雖然國破家亡,但父親留下不少親故,金銀財寶更是不計其數,與他的身世相較,自己又是幸運得多了。

  二人默然半晌,完顏萍將手輕輕縮轉,離開了他的小腿,但手仍是讓他握著,低聲道:「你又怎地學會了這一身武功?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兒?」楊過微微一笑,道:「我不是蒙古的官兒。我穿蒙古衣服,那是躲避一個仇家的追尋。」完顏萍喜道:「那好啊。」楊過道:「好什麼?」完顏萍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蒙古人是我大金國的死對頭,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兒。」

  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膩的手掌,大是心神不定,說道:「妹子,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兒,你又對我怎生?」

  完顏萍當初見他容貌英俊,武功高強,本已有三分喜歡,後來聽了他訴說身世,更增了幾分憐惜之情,此時聽他說話有些不懷好意,卻也並不動怒,祇嘆道:「若是我爹爹在世,你要怎麼便怎麼?現下我爹娘都不在了,一切還說甚麼?」楊過聽她語氣溫和,伸出手去搭在她的肩頭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妹子,我求求你一件事。」完顏萍芳心怦怦亂跳,已自料到三分,低聲問:「甚麼?」楊過道:「我要親親你的眼睛,你放心!我祇親你的眼睛,別的甚麼也不犯你。」

  完顏萍初時祇道他要出口求婚,又怕他要有肌膚之親,就在這荒野之地成了好事,自己如果拒卻,他微一用強,怎能是他對手?何況她少女情懷,一隻手被他堅強粗厚的手掌握著,已自意亂情迷,別說他用強,縱然毫不動粗,實在也是難以拒卻,那知他只說要親親自己的眼睛,不由得鬆了一口氣,可是心中卻又微感失望,微感詫異,當真是中心栗六,其亂如絲了。

  她妙目流波,怔怔的望著楊過,眼中微帶嬌羞。楊過凝視她的眼睛,忽然想起小龍女與自己最後一次分別之前,也曾這般又嬌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,不禁大叫一聲,躍了起來。

  完顏萍被他嚇了一跳,想問他為了甚麼,又覺難以啟齒。楊過心中混亂,眼前晃來晃去,盡是小龍女的眼波。他初見此眼波之時,尚是個混沌未鑿的天真少年,全然不明這眼波之意,但自下得山來,與陸無雙共處幾日,今日又與完顏萍耳鬢廝磨,猛然間想起小龍女的柔情蜜意,此時方解,不由得懊喪萬端,幾欲在大樹幹上一頭撞死,心想:「姑姑對我如此一片真情,又說要做我妻子,我竟然辜負她的美意,此時卻又往何處尋她?」突然間大叫一聲,撲上去一把抱住完顏萍,猛往她眼皮上親去。

  完顏萍見她如痴如狂,心中又驚又喜,但覺他雙臂似鐵,緊緊箍在自己腰裏,當下閉了眼睛,任他恣意憐惜,恣意領受那溫柔滋味,只覺他嘴唇親來親去,始終不離自己的左眼右眼,心想此人雖然狂暴,倒是言而有信,但不知他何以親自己的眼睛?忽聽得楊過叫道:「姑姑,姑姑!」聲音中熱情如沸,卻又顯得極是痛楚。完顏萍正要問他叫甚麼,忽然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勞您兩位的駕!」

  楊過與完顏萍同時一驚,放手躍開,見大樹旁站著一個青袍女子,正是數次報訊示警,救了他與陸無雙之人。楊過一揖到地,說道:「一再蒙加援手,大德難忘。」那女子恭恭敬敬的還禮,說道:「楊爺忒煞多情,有了眼前新知,還記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舊伴麼?」楊過道:「你說是……」那女子道:「李莫愁師徒適才將她擒了去啦!」楊過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當真?她!她到那裏去啦?」那女子道:「你和這位姑娘卿卿我我,正是陸家姑娘被李莫愁擒去之時。」楊過道:「她,她現下不礙事麼?」那女子道:「一時三刻還不礙事。陸家姑娘咬定那部祕本給丐幫拿了去,赤練魔頭押著她去追討,性命一時無妨,折磨自然是免不了。」

  楊過是個十分衝動之人,說道:「咱們快救她去。」那女子搖頭道:「楊爺武功雖高,只怕還不是那赤練魔頭的對手。咱們枉自送了性命,卻於事無補。」楊過眼光敏銳,雖在黑暗之中,視物仍如白晝,但覺這青衣女子面目是說不出的怪異醜陋,臉上肌肉半點不動,倒似一個死人,教人一見之下,不自禁的生出一種恐怖之意。他向她望了幾眼,不願再看,心想:「此人對我極好,卻不知怎地,竟生就了這樣一副怪相?」於是問道:「不敢請教姑娘尊姓?小人與姑娘素不相識,何以得承眷顧?」

  那女子道:「賤名不足掛齒,將來楊爺自會知曉,眼前快想法子救人要緊。」她說話之時,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若非聽到聲音是從她口中發出,真欲以為她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僵尸。但說也奇怪,她說話的聲音卻極是柔嬌清脆,令人聽之醒倦忘憂。楊過道:「既然如此,如何救人,一憑姑娘計議,小人敬聽吩咐便是。」那女子彬彬有禮,說道:「楊爺不必客氣,你武功強我十倍,比我聰明十倍,年紀也大過我,又是個堂堂男子漢,你說什麼便什麼,我是在這裏憑你差遣。」

  楊過聽了她這幾句又謙遜,又體貼的話,心頭真是說不出的舒服,心想這女子面目可憎,說話來卻是如此的教人受用,真是人不可貌相了,當下想了一想,道:「那麼咱們悄悄隨後跟去,俟機救人便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這樣最好。但不知完顏萍姑娘意下如何?」說著走了開去,讓楊過與完顏萍商議。

  楊過道:「妹子,我要去救一個同伴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完顏萍低頭道:「我本事雖低,或者只能出得一點力,楊大哥,我隨同你去救人吧。」楊過本來也捨不得與她分手,聽她如此說,心中大喜,連說:「好,好!」

  當下他提高聲音,向那青衣女子說道:「姑娘,完顏姑娘願助咱們去救人。」那女子走近身來,向完顏萍行下禮去,說道:「完顏姑娘,你是金枝至葉之體,行事還須三思。咱們的對頭行事毒辣無比,江湖上稱她作赤練仙子,說她就如赤練蛇那樣的狠毒,當真萬般的不好惹。」她這番話說來甚是斯文有禮,而語意之中,又顯得誠懇體貼。完顏萍還禮說道:「且別說楊大哥於我有恩,他的事就是我的事。單憑姐姐你這個朋友,我完顏萍也很想交交。我跟了姐姐去,一切小心便是。」那女子過來攜住她手,柔聲道:「那再好也沒有。姐姐,你年紀比我大,還是叫我妹子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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