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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待得天色大明,楊過有些累了,奔到一棵大樹底下,輕輕將陸無雙放下,自己坐在她身邊休息。陸無雙睜開眼來,淺淺一笑,道:「我餓啦,你餓不餓?」楊過道:「我自然也餓,好吧,咱們找家飯店吃飯。」站起身來,又抱起了她,只是抱了半夜,雙臂微感酸麻,當下將她放在肩頭,緩緩而行。陸無雙兩隻腳在楊過胸口一盪一盪,笑道:「傻蛋,你到底叫甚麼名字?總不成在別人面前,我也叫你傻蛋。」楊過道:「我沒名字,人人都叫我傻蛋。」陸無雙慍道:「你不說就算啦!那你師父是誰?」楊過聽她提到「師父」二字,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,那敢輕忽玩鬧,正色答道:「我師父是我姑姑。」陸無雙信了,心道:「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。」又問:「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?」楊過呆頭呆腦的道:「她是住在家裏的。派甚麼我可不知道啦。」

  陸無雙嗔道:「你裝傻?我問你,你學的是那一門子武功?」楊過道:「你問我家的大門嗎?怎麼說是紙糊的,那明明是木頭的。」陸無雙心下沉吟:「難道此人當真是傻蛋?只是天賦的奔跑迅捷,並非身負高深武功?不對,不對,他會點穴接骨,自然是武林高手?又難道他武功雖好,人卻痴呆麼?」於是溫言道:「傻蛋,你好好跟我說,你為甚麼救我性命?」

 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,道:「我姑姑叫我救妳,我就救你。」陸無雙道:「你姑姑是誰?」楊過道:「姑姑就是姑姑,她叫我幹甚麼,我就幹甚麼。」陸無雙嘆了口氣,心想:「這人原來是真傻的。」本來心中對他略有溫柔之意,此時卻又轉為憎厭之心。楊過見她不再說話,問道:「你怎麼不說話啦?」陸無雙「哼」了一聲,楊過又問一句。陸無雙嗔道:「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,傻蛋,你閉著嘴吧!」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,只是她坐在自己肩頭,難以見到,不禁暗感可惜。

  說話之間,兩人到了一個小市鎮,眾人見楊陸這等模樣,都感奇怪。楊過毫不理會,找了一家飯店,要了飯菜,兩人相對而坐。陸無雙聞到楊過身上的牛糞氣息,眉頭一皺,道:「傻蛋,你坐到那邊去,別跟我一桌坐。」

  楊過笑了笑,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了。陸無雙見他仍是面向自己,越瞧他越覺此人傻得討厭,沉臉道:「你別瞧我。」指著遠處一張桌子道:「坐到那邊去。」楊過裂嘴一笑,捧了飯碗,坐在門檻上吃了起來。陸無雙道:「這才對啦。」她肚中雖餓,但胸口刺痛,難以下嚥,只感一百個的不如意,欲待拿楊過出氣,他又坐得遠了,呼喝不著。

  正煩惱間,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唱道:「小小姑娘行好心哪。」又有一人接唱道:「施捨化子一碗飯哪!」陸無雙抬起頭來,只見四名乞丐,一字排在門外,或高或矮,一齊望著自己。她曾用銀弧刀傷了一個乞丐,一見這四人來意不善,心中暗暗吃驚。又聽第三個化子唱道:「天堂有路你不走哪!」第四個唱道:「地獄無門你進來喲!」四個乞丐唱的都是討飯的「蓮花落」調,每個人都是右手持一隻破碗,左手拿一根沒剝皮的樹枝,肩頭負著六隻麻布袋子。陸無雙曾聽師姊閒談時說起,丐幫幫眾以背負的麻袋數分輩份高低,這四人各負六袋,那均是六袋弟子了。

  丐幫在大河南北岸聲勢甚大,客店的掌櫃一見同時有四位六袋師傅齊到,心知必有大事發生,不由得神色緊張,忙向店伴連使眼色,命他們千萬不可得罪了丐幫的師傅。陸無雙望著桌上的飯菜,不再望那四個乞丐,尋思脫身之計,只是敵手共有四人,自己身受重傷,那傻蛋是否真有武功,尚難斷定,縱然當真會武,瘋瘋癲癲的,也絕不能高,自是難敵丐幫的四名高手。她雖聰明伶俐,一時之間卻亦彷徨無計。

  楊過自管自吃飯,對這四個化子恍若未見。他吃完一碗,自行到飯桶去滿滿裝了一碗飯,伸手到陸無雙面前的菜盤之中,抓起一條魚來,湯水魚汁,淋得滿桌都是,傻笑道:「我吃魚!」陸無雙秀眉微蹙,已無餘暇斥罵。只聽那四個乞丐又唱了起來,唱的仍是「小小姑娘」那四句。四個乞丐連唱三遍,八隻眼睛瞪視著她。陸無雙未思到對付之策,當下緩緩扒著飯粒,只作未有聽見。

  一個化子大聲說道:「小姑娘,你既一碗飯也不肯施捨,那就請再施捨一柄彎刀。」另一個道:「你跟咱們去吧,咱們也不能難為你。只要問明是非曲直,自有公平了斷。」隔了一會,第三個道:「快走吧,難道真要咱們用強不成?」陸無雙回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,不知如何是好。第四個化子道:「咱們不能強丐惡化,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小姑娘,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,只是要你去評一評理。」陸無雙聽了四人語氣,知道片刻之間就要動武,雖然明知難敵,卻也不能束手待斃,左手撫著長凳,只待對方上來,就挺凳拒敵。

  楊過心想:「該出手啦!」走到陸無雙桌邊,端起菜碗,口中咬著一大塊魚,含含糊糊的道:「我……我泡點兒湯!」菜碗一側,竟把半碗熱湯倒在陸無雙右臂之上。她坐西朝東,右臂處於內側,這半碗湯倒將下去,她立時身子一縮,轉頭去看。楊過叫道:「啊喲!」毛手毛腳的去替她抹拭,就在此時,他頭微微向外一側,口一張,數十根尖利的魚骨激飛而出,分射四名化子。

  那四個化子絕未留心,半點沒有看清,只覺雙手臂彎處「曲池穴」一麻,嗆啷,拍啦,四隻破碗摔在地下一齊砸得粉碎,四根柴棒同時跌下。楊過拉起身上破衣,不住價往陸無雙袖子抹去,說道:「你……你別生氣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給你抹乾淨。」陸無雙叱道:「走開。」回過頭來瞧那四個化子時,不由得驚得呆了。

  只見那四個乞丐的背影,在街角處一晃隨即隱沒,地下只剩下四根柴棒,四隻破碗的碎片。陸無雙大為驚疑:「這四人忒也古怪,怎麼平白無端地突然走了?」見楊過雙手都是魚湯菜汁,還在桌上亂抹,斥道:「快走開,也不怕髒?」楊過道:「是,是!」雙手在衣袖上大擦一陣。陸無雙皺起眉頭,道:「那四個叫化怎麼走啦?」楊過道:「想是他們見姑娘不肯施捨,再求也是無用,這就走啦。」

  陸無雙沉吟片刻,不明所以,取出銀子,叫楊過去買了一頭驢子,付了飯錢後,跨上驢背。但她胸口斷骨未續,剛上驢背,痛得就臉色慘白。楊過道:「可惜我又髒又臭,否則倒可扶著你。」陸無雙道:「哼,儘說廢話。」韁繩一抖,那驢子的脾氣極為倔強,挨到牆邊,就將陸無雙的身子往牆上擦去。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,驚呼一聲,竟從驢子上摔了下來。究竟她身負武功,右足著地,穩穩站定,可是傷處又是劇痛難當。怒道:「你明明見我摔下來,也不來相扶。」楊過道:「我……我身上髒啊。」陸無雙道:「你就不會洗洗麼?」楊過傻笑幾下,沒有作聲。陸無雙道:「你扶著我騎上驢子去。」楊過依言扶了她上了驢背。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,立時又要搗鬼。

  陸無雙道:「你快牽著驢子。」楊過道:「不,我怕驢子踢我。」陸無雙心頭有氣:「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,說他傻呢,卻又不傻。他明明是想抱著我。」無可奈何,只得道:「好吧,你也騎上驢背來。」楊過道:「是你叫我的,可別嫌我髒,又罵我打我。」陸無雙道:「是啦,囉囉唆唆的多說幹麼?」楊過這才一笑,輕輕跨上驢背,雙手摟住了她,兩腿微一用力,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,那裏還敢抵抗,乖乖的走了。

  楊過道:「向那兒走?」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途,本來想向東行過潼關,再經中州,折而南行,此是大道,但見了丐幫這四個化子後,尋思前邊路上必定還有丐幫徒眾守候,不如走小路,經竹林關,越龍駒寨。再過紫荊關南下,雖然道路迂遠些,卻是太平得多,沉吟一會,對東南方一指,道:「向那邊行。」

  那驢子蹄聲得得,緩緩而行,剛出市集,路旁一個十二三歲的農家小孩奔到驢子之前,叫道:「陸姑娘,有一件物事給你。」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,一擲之後,撤腿就跑。陸無雙伸手接過,見是一束平平常常的油菜花,花束旁用線縛著一封信,忙將封皮撕開,抽出一張黃紙,只見紙上寫道:「尊師轉眼即至,即速躲藏,切切!」

  這張黃紙極為粗糙,字跡卻甚是挺拔脫俗。陸無雙「咦」了一聲,心中驚疑不定:「這小孩是誰?他怎知我姓陸?又怎知我師父即時追來?」問楊過道:「你識得小孩,是不是?他又是你姑姑派來的麼?」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,心想:「這小孩明明是一個平常的農家少年,定是受人差遣送信。只不知寫這信的人是誰?看來此人倒是一番好意,若是李莫愁追來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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