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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▼第二十二回 浪跡江湖

  那少女甚是得意,心道:「任你恁地無賴,此次終須著了我的道兒。」左手伸指在牛脅裏一戳,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,忽聽楊過仍是大叫大嚷,聲音就在背後,一回頭,只見他兩手牢牢拉住牛尾,雙足離地,給牯牛拖得騰空飛行,情形極是狼狽,滿臉又是泥沙,又是眼淚鼻涕。那少女無法可施,一咬牙,提起彎刀要往他手上砍去,忽聽人聲喧嘩,原來那牛已奔到了一個市集之上。許多人擠在一起,那牛無路可走,終於停了下來。楊過有意要逗少女生氣以瞧她的怒色,躺在地下大叫:「我胸口好疼啊,你打死我啦!」市集上眾人紛紛圍攏,探問緣由。

  那少女在人叢中一鑽,想乘機溜走,豈知楊過比她更要機伶,從地下爬了過去,一手抱住她的右腳,叫道:「別走,別走啊!」旁人問道:「幹什麼?你們吵些什麼?」楊過裝痴扮呆,叫道:「她是我媳婦兒,我媳婦兒不要我,還打我。」那少女柳眉倒豎,飛腳踢了過來。楊過把身旁一個壯漢一推,這一腳正好踢在他的腰裏。那大漢怒極,罵道:「小賤人,你踢人麼?」提起醋砵般的拳頭搥去,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,借力一揮,那大漢這二百斤重的身驅忽地飛起,在空中哇哇大叫,跌在人叢之中,壓得眾人大呼小叫,亂成一片。

  那少女竭力要掙脫楊過,但被他死命抱住,那裏掙扎得脫?眼見又有五六個人搶上,要來跟自己為難,只得低頭道:「我帶你走便是,快放開。」楊過道:「你還打不打我?」那少女道:「好,不打啦!」楊過這才放開她的右腳,爬起身來。二人在人叢中鑽了出來,奔出市集,但聽後面一片叫嚷。

  楊過道:「你瞧,我的牯牛也不見啦,不跟著你怎成?」那少女惡狠狠的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說我是你媳婦兒甚麼,瞧我不把你的腦袋瓜子砍了下來。」說著提刀一揚。楊過抱住腦袋,向旁逃開幾步,求道:「好姑娘,我不敢說啦。」那少女啐道:「瞧你這副髒樣,醜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婦兒。」楊過嘻嘻傻笑,卻不回答。

  此時天色昏暗,兩人站在曠野之中,遙望市集中炊煙梟梟升起,腹中都感飢餓,那少女道:「我餓啦,你到市上去買十個饅頭來。」楊過搖頭道:「我不去。」那少女臉一沉,道:「你幹麼不去?」楊過道:「我才不傻呢,你騙我去買饅頭,自己偷偷的溜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說過不溜就是了。」楊過只是搖頭。那少女握拳要打,他卻又快步逃開。那少女一足跛了,行走不便,雖有輕身功夫,卻總是追他不上。

  她極是惱怒,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,枉稱機智乖巧,卻被一個又髒又臭的小傻瓜纏得束手無策,也算得無能之至。她慢慢沿著大道走著,心中計算如何出其不意,一刀將他殺了。走了一頓飯功夫,天色更加黑了,只見道旁有一座破舊石屋,似乎無人居住,心生一計:「今晚我就睡在這裏,等那傻瓜半夜裏睡了,一刀將他砍死。」計議已定,當即向那石屋走去,推門一看,只覺一股塵氣撲鼻,顯是廢棄已久。她割了些青草,將一張桌子抹乾淨了,躺在上面閉目養神。

  只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,她叫道:「傻蛋,傻蛋!」不聽他答應,心想:「難道這傻蛋知道我要殺他,因而逃了!」過了良久,迷迷糊糊的正要想睡,突然一陣異香撲鼻。她一驚而起,衝到門外,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,手中拿著一隻什麼野獸的腿,張口大嚼,身前生了一堆火,火旁放著野味,正在燒烤,香味一陣陣的送了出來。

  楊過見她出來,笑了笑道:「要吃麼?」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來。那少女接在手中,一看似是一塊黃麖腿肉,肚中正餓,撕下一片來一嘗,雖然沒鹽,卻也極為鮮美,當下坐在火旁,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。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,再慢慢咀嚼,但見楊過吃得吐沫亂濺,不由得惡心,欲待不吃,腹中卻又飢餓,只得轉過了頭不去瞧他。

  她吃完一塊,楊過又擲了一塊過來。那少女道:「傻蛋,你叫甚麼名字?」楊過楞楞的道:「你是不是神仙啊?怎麼知道我名叫傻蛋?」那少女心中一樂,道:「哈,原來你真叫傻蛋。你爸爸媽媽呢?」楊過道:「都死光啦。你叫甚麼名字?」那少女道:「我不知道。你問來幹麼?」楊過心想:「她定是不肯說,我且激她一激。」於是得意洋洋的道:「我知道啦,你也叫作傻蛋,所以不肯說。」那少女大怒,縱起身來,舉拳往楊過頭上猛擊一記,罵道:「誰說我叫傻蛋?你自己才是傻蛋。」楊過哭喪著臉,抱頭說道:「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,我說不知道,人家就叫我傻蛋。你也說不知道,自然也是傻蛋啦。」那少女道:「誰說不知道了?我不愛跟你說就是,我姓陸,知不知道?」

  原來這少女就是本書開端時出現的採蓮幼女陸無雙。她與表姊程英,武氏兄弟採摘花朵,摔斷了腿,武三娘與她接續斷骨,但因接骨時她父親陸立鼎起疑,與武三娘動起手來,以致接得不甚妥善,傷愈之後左足短了寸許,行走時略有跛態。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,但眉目秀麗,長大後一日美過一日,只是一足跛了,不免引為終身之恨。

  那日赤練仙子李莫愁殺了她的全家,本來也要將她害死,但每當看到她身上繫的錦帕,記起她祖父陸展元昔日之情,總是遲遲不忍下手。陸無雙人雖幼小,卻是城府極深,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中,性命繫於一線,當下曲意奉承,處處討好,竟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。李莫愁有時記起少年時的恨事,就將陸無雙叫來折辱一場。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,一蹺一拐,李莫愁見了,倒也發作不出。如此委曲求全。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子,居然在魔頭門下活了下來。

  她將父母之仇暗暗藏在心中,絲毫不露,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,她總是假作想不起來。當李莫愁與洪凌波練武之時,她就站在旁邊遞刀傳巾、掃地抹桌。她武學本有若干根底,看了二人練武,心中暗記,晚上就偷偷練習,平時更加意討好洪凌波。後來洪凌波乘師父心情愉悅之時,竟代陸無雙求情,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。

  如是過了數年,陸無雙武功日進,只是李莫愁心中對她總是存著疑忌,別說最上乘的武功,就是第二流的功夫,也不肯傳授,倒是洪凌波見她可憐,暗中常加點撥,因此她的功夫說高雖然不高,說低卻也不低。這日李莫愁與洪凌波師徒一先一後赴活死人墓盜「玉女心經」,陸無雙見她們長久未歸,決意要江南去,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。因她幼時雖見父母被李莫愁打得重傷,算來凶多吉少,究未親見父母逝世,心中總存著一線希望,要去探尋個水落石出。

  她左足跛了,最恨別人瞧她跛足,那日在道上兩個道人多看了她幾眼,她立即出言譏嘲,也是那兩個道人脾氣不好,三言兩語,動起手來,她使彎刀削了兩個道人的耳朵鼻子,才有日後豺狼谷的約鬥。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,她在山洞口與楊過實見過一次,只因當時大家幼小,日後都變了模樣,匆匆一會,那裏還記得起來?

  陸無雙將兩塊腿肉吃完,也就夠了。楊過卻借著火光掩映,看她的臉色,心道:「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處?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,我烤麖腿給她吃,豈不是好?」心下尋思,獃獃的凝望著她,竟似痴了。陸無雙哼了一聲,正要站起,突然遠遠一人踢躂踢躂的拖著鞋皮,走了過來,鼻子用力嗅著,叫道:「好香,好香!」走到近處,但見他身上鶉衣百結,原來是個乞丐。

  他大模大樣的過來,坐在楊過身邊,從火堆中抓起一隻烤好的麖腿,張口就吃。楊過並不理會,陸無雙聞到他身上一股臭氣,先就惱了三分,待見他如此無禮,又增了幾分氣惱,霍地站起,回到屋中要睡。那乞丐抬起頭來,望了她一眼,微微一笑,低頭又吃。陸無雙怒道:「有什麼好笑?」那乞丐冷冷的道:「我笑我的,跟你有何相干?」陸無雙手持刀柄,要待殺他,轉念一想:「我若殺了他,那傻蛋定然害怕逃走,且忍不忍便是。」當下強忍怒氣,轉頭入內。

  剛跨進門檻,只聽那乞丐道:「這個是你媳婦兒麼?幹麼腳跛了?賣不起價錢。」這三句話每一句都刺中了陸無雙的心,一句說她是這麼一個骯髒傻蛋的老婆,一句說她足跛,最後一句竟將她當作牲口,非但要賣,甚且賣不起價。她在李莫愁門下受盡了委曲折磨,從她眼中看出來,人人都是敵人,個個立意要跟她為難,加之他左足跛了,心情異樣,任誰無意中向她的跛足望一眼,她都要發怒,何況這乞丐如此出言相辱?當下再也忍耐不住,霍的一聲拔出彎刀,一轉身,如風般的向那乞丐撲去。

  那乞兒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之一,在丐幫中武功屬於中上。他們丐幫自洪七公以下,個個以四海為家,生就了一副瀟灑豁達,隨遇而安的性兒。他在荒野之處見楊過烤肉,又見他衣衫襤褸,心想雖然不是本幫中人,總也算得是同道,當下也不客氣,坐下去就吃,那知陸無雙滿臉厭憎之色,竟站起身來避開,忍不住取笑幾句,不料這丫頭火氣奇大,一轉身就動刀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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