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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過了良久良久,眼上微覺有物觸碰,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,此時竟然不見一物,原來雙眼被人用布蒙住了。小龍女大驚之下,隨覺有人張臂抱住了自己。這人相抱之時,初時極為膽怯,後來漸漸放肆,漸漸大膽。小龍女驚駭無已,欲待張口而呼,苦於口舌難動,那覺那人以口相就,親吻自己臉頰,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,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,卻覺他臉上光滑,絕非歐陽鋒的滿臉虯髯。她心中一蕩,驚懼漸去,情欲暗生,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。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,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,小龍女暗呼:「冤孽!」反正自己無法動彈,只得任其所為,心中又是驚喜,又是羞慚。

  且說歐陽鋒見楊過悟性極高,自己傳授口訣,只要略加指點,他即能領會,甚是欣喜,越說興致越高,一直說到天色大明,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。楊過心中默記一遍,道:「爸爸,我也學過九陰真經,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。」歐陽鋒道:「胡說,除此之外,還有什麼九陰真經。」楊過道:「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,你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,衝天柱穴。師父卻說意守丹田,通章門穴。」歐陽鋒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……嗯,慢來……」他照楊過所說一行,果然全身舒暢,意境大不相同。他此時並未想到郭靖寫給他的真經其實是顛倒竄改之文,只是心中混亂一片,口中喃喃自語:「怎麼?到底是我錯了,還是他錯了?怎麼會有這等情事?」

  楊過見他雙目直視發呆,叫了幾聲:「爸爸!」不聞答應,怕他瘋病又要發作,正驚異間,忽聽花樹忽喇一聲,人影一閃,花叢中隱約見到杏黃道袍的一角。此處人跡罕至,怎會有外人到此?而且那人行動鬼鬼祟祟,顯似不懷好意,楊過疑心大起,急步趕去。那人腳步迅速,向前飛奔,瞧他後心,正是一個道人。楊過叫道:「喂,是誰?你來幹什麼?」施展輕功,提步急趕。

  那道人聽楊過這麼呼喝,奔跑得更加急了,但楊過此時腳步何等迅捷,微一加勁,身形如箭般縱過去,一把拿住了他的肩頭,扳過來一瞧,原來是全真教的道士尹志平。楊過見他衣冠不整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喝道:「你幹什麼?」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,武功既高,平素舉止又極有氣派,但不知怎的,此時被楊過一喝,竟是滿臉慌張,說不出話來。楊過連問幾句,不得要領,想起當年自己逃出重陽宮時他相縱之德,於是放鬆了手,溫言道:「既然沒事,你就走罷!」

  尹志平回頭瞧了幾眼,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。楊過暗笑:「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,甚是可笑。」當下回到茅屋之前,只見花樹叢中露出小龍女的兩隻腳來,一動也不動,似乎已睡著了。楊過叫了兩聲:「姑姑!」不聞答應,鑽進樹叢一看,只見小龍女臥在地下,眼上卻蒙著一塊青布。

  楊過微感驚訝,解開了她眼上青布,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,暈生雙頰,嬌羞無限。楊過問道:「姑姑,誰給你包上了這塊青布兒。」小龍女不答,眼中微露責備之意。楊過見她身子軟癱,似乎給人點中了穴道,伸手拉她一下,果然她動彈不得。楊過極是聰明,念頭一轉,已明原委:「定是我義父用逆點穴法點中了她,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,姑姑也能自行通解。」於是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,給她解開了穴道。

  豈知小龍女穴道被點之時,固然全身軟癱。但楊過替她通解了,她仍是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,似乎周身骨骼盡皆溶化了一般,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,柔聲道:「姑姑,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,你莫跟他一般見識。」小龍女將臉藏在他的懷裏,含含糊糊的道:「你自己才顛三倒四呢,不怕醜,還說人家!」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,心中稍覺慌亂,道:「姑姑,我……我……」小龍女抬起頭來,嗔道:「你還叫我姑姑?」楊過更加慌了,順口道:「我不叫你姑姑叫甚麼?要我叫師父麼?」小龍女淺淺一笑,道:「你這般對我,我還能做你師父麼?」楊過道:「我……我怎麼啦?」

  小龍女捲起衣袖,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,但見潔白似玉,竟無半分瑕疵,原來一點殷紅無血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,羞道:「你瞧。」楊過摸不著頭腦,搔搔耳朵,道:「姑姑,我不懂啊。」小龍女嗔道:「我跟你說過,不許再叫我姑姑。」她見楊過滿臉惶恐,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蜜意,低聲道:「咱們古墓派的門人,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。我師父替我點了這點守宮砂,昨晚……昨晚你這麼對我,我手臂上怎麼還有守宮砂呢?」楊過道:「我昨晚怎麼對你啊?」小龍女臉一紅,道:「別說啦。」隔了一會,輕輕的道:「以前,我怕下山去,現下可不同啦,不論你到那裏,我總是心甘情願的跟著你。」

  楊過大喜,叫道:「姑姑,那好極了。」小龍女正色道:「你怎麼仍是叫我姑姑?難道你沒真心待我麼?」她見楊過不答,心中焦急起來,顫聲道:「你到底當我是甚麼人?」楊過誠懇誠懇的道:「你是我師父,你憐我教我,我發過誓,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愛你。」小龍女大聲道:「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妻子?」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,突然被她問到,不由得張皇失措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只喃喃的道:「不,你不能是我妻子,我怎麼配?你是我師父,是我姑姑。」小龍女氣得全身發抖,突然「哇」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

  楊過慌了手腳,只是叫道:「姑姑,姑姑!」小龍女聽他仍是這麼叫,狠狠凝視著他,舉起左掌,一掌要向他天靈蓋拍落,但逐漸逐漸,她的目光自惱恨轉為怨責,又自怨責轉為憐惜,嘆了一口長氣,輕輕的道:「既是這樣,以後你別再見我。」長袖一拂,轉身疾奔下山。楊過大叫:「姑姑,你到底那裏去,我跟你回去。」小龍女迴身說道:「你若再見我,只怕我難饒你性命。」

  楊過一怔之下,更是不知所措,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行漸小終於在遠處山道上消失,不禁悲從中來,伏地大哭。他左思右想,實不知何以會得罪了師父,何以她精神如此特異,不時柔情纏綿,一時卻又怨憤決絕?何以說要做自己「妻子」,又不許叫她姑姑,他想了半天,心道:「此事定然與我義父有關,必是他得罪我師父了。」

  於是走到歐陽鋒身前,只見他雙目呆瞪,一動也不動。楊過道:「爸爸,你怎麼得罪我師父啦?」歐陽鋒道:「九陰真經,九陰真經。」楊過道:「你幹麼點了她的穴,惹得她生這麼大氣?」歐陽鋒道:「到底該是逆衝天柱,還是順通肩井?」楊過急道:「爸爸,我是問你師父的事啊,你說啊,你對她怎麼啦?」歐陽鋒道:「你師父是誰?是誰?誰是歐陽鋒?」楊過見他瘋病大發,又是害怕,又是難過,溫言道:「爸爸,你累啦,到茅屋去歇歇吧。」歐陽鋒突然一個觔斗,倒轉了身子,大叫:「我是誰?我是誰?歐陽鋒到那裏去了。」雙掌亂舞,身子急轉,以頭行路,其快如風的衝下山去。楊過大叫:「爸爸!」想要拉他,被他一足踢來,正中下巴,這一腳踢得毫不留情,楊過站立不定,仰後便倒。待得立直身子,只見歐陽鋒已在十餘丈外。楊過追了幾步,猛地住足。

  只呆得半晌,歐陽鋒已然不見人影,他四顧茫然,但見空山寂寂,微聞鳥語。楊過大叫:「姑姑,姑姑!爸爸,爸爸!」隔了片刻,四下裏山谷回音,也是叫道:「姑姑,姑姑!爸爸,爸爸!」

  他數年來與小龍女寸步不離,親若母子,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,豈不叫他肝腸欲斷?楊過又是個情感比常人強烈十倍之人,傷心之下,幾欲在山石上一頭撞死。但他心中隱隱約約存在著一個指望,師父既然而去,或許也能突然而來。義父雖得罪了她,她想想我並無過失,定然會回頭尋我。

  這一晚他那裏睡得安穩,只要聽到山間風聲突響,或是蟲鳴斗起,他都疑心是小龍女到了。一骨碌爬起,大叫:「姑姑!」出去迎接,每次總是悽然失意。到後來他索性不睡了,奔上山巔,睜大了眼四下眺望,一直到天色大亮,但見雲生谷底,霧迷峰巔,天地茫茫,就只他楊過一人而已。

  楊過突然想道:「師父既然不回,我就找她去。只要見得著她,不管她如何打我罵我,我總是不離開她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勇氣大增,將小龍女與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一包,綁在背上,大踏步往山下走去。

  一到山下有人家處,他就打聽有無見到一位白衣美貌女子,從此間經過。他連問幾個鄉民,都是搖頭說並未瞧見。楊過焦急起來,再次詢問,出言就不免欠缺禮貌。那些山民見他一個年青小夥子,冒冒失失的打聽甚麼美貌閨女,心中先就有氣,有一人就反問那閨女是他甚麼人,楊過怒道:「這個你管不著,我只問你有沒見到她從此間過?」

  那人聽他如此回答,正要發怒,旁邊一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,指著東邊一條小路,笑道:「昨晚老漢見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,向東而去,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,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……」楊過不聽他說完,急忙一揖相謝,順著他所指的小路趕了下去,但聽得背後一陣轟笑。原來那老者見他年幼無禮,故意胡扯騙他。

  楊過那知就裏,當下提步急趕而去,奔了一盞茶時分,前面出現兩條岔路,卻不知向那一條路走才是。他沉吟半晌,心道:「姑姑不喜熱鬧,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。」當下向左首那條崎嶇小路走。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,幾個轉彎,竟轉到了一條大路上去。楊過已有一日一晚沒半點水米下肚,眼見天色漸晚,腹中餓得咕咕直響,只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,是個市鎮,當下快步走進一家客店,叫道:「拿飯菜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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