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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那知剛站定腳步,瑟的一聲輕響,小龍女已從繩上躍了過來,抓住他的左手,扭住他背後,將他按在地下。楊過驚叫了一聲,隨即悶聲不響。小龍女拿起掃帚,在他屁股上用力擊了下去。楊過知道求饒也是枉然,於是咬緊牙關強忍。起初五下疼痛難當,但到第六下時小龍女落手輕輕,到最後兩下時只怕他挨受不起,打得更輕。十下打過,提起他身子往床上一擲,喝道:「你再下來,我還要再打。」

  楊過躺在床上,不敢作聲,只聽她將掃帚放回門角落裏,又躍上繩索睡覺。小龍女只道他又要大哭大鬧一場,那知他竟然一聲不響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問道:「過兒,你幹麼不作聲?」楊過道:「沒甚麼好作聲的,你說要打,總須要打,討饒也是無用。」小龍女道:「哼,你在心裏罵我。」楊過道:「我沒罵你,你比我從前的師父們好。」小龍女奇道:「為甚麼?」楊過道:「你雖然打我,心裏卻憐惜我。越打越輕,生怕我疼了。」小龍女被他說中心事,臉上微微一紅,好在黑暗之中,也不致被他瞧見,罵道:「呸,誰憐惜你了,下次你不聽話,我下手就再重些。」

  楊過聽她的語氣溫和,嘻皮笑臉的道:「你打得再重,我也喜歡。」小龍女啐道:「呸,賤骨頭,你一日不挨打,只怕睡不著覺。」楊過道:「那要瞧是誰打我。要是愛我的人打我,我一點也不惱,只怕還高興呢。她打我,是為我好啊。有的人心裏恨我,只要他罵我一句,瞪我一眼,待我長大了,要一個個去找他算賬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倒說說看,那些人恨你,那些人愛你。」小龍女道:「這個我心裏記得清清楚楚。恨我的人不必提啦,愛我的有我死了的媽媽,我義父歐陽鋒,郭靖伯伯,還有孫婆婆和你。」

  小龍女冷笑道:「哼,我才不會愛你呢。孫婆婆叫我照料你,我就照料你,你這輩子可別盼望我有好心待你。」楊過身上本已冷得難熬,聽了此言,更如當頭潑下一盤冷水,忍著氣問道:「姑姑,我有甚麼不好,為甚麼你這般恨我?」小龍女道:「你好不好關我甚麼事?我也沒恨你。我這一生就住在這墳墓之中,誰也不愛,誰也不恨。」楊過道:「那有甚麼好玩?姑姑,你到外面去過沒有?」小龍女道:「我沒下過終南山,外面也不過有山有樹,有太陽月亮,有甚麼好。」

  楊過拍手道:「啊喲,那你真是枉自活這一輩子啦。城裏形形色色的東西,那才教好看呢。」當下把他自幼東奔西闖所見的各種事物,一一描述。他口才本好,這時加油添醬,更加說得希奇古怪,變幻百端。好在小龍女雖然活了二十歲,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,不管他怎麼說,全都信以為真,聽到後來,不禁嘆了一口氣。楊過道:「姑姑,我帶你出去玩,好不好?」小龍女怒道:「你別胡說八道,祖師婆婆留下遺訓,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的人,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。」

  楊過嚇了一跳,道:「難道我也不能下山啦?」小龍女道:「那個自然。」楊過聽了倒也並不憂急,心道:「似桃花島這般孤懸海外,我去了也能離開,這座古墓終難囚我一生。」兩人談談說說,楊過一時之間倒忘了身上的寒冷,但只住口片刻,全身又冷得發抖,當下央求道:「姑姑,你饒了我吧,我不睡這床啦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與全真教的師父打架,不肯討一句饒,怎麼現下這般不長進?」楊過笑道:「誰待我不好,他就是打死我,我也不肯輸一句。誰待我好呢,我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,何況討一句饒。」小龍女「呸」了一聲道:「不害臊,誰待你好了?」

  小龍女自幼受師父及孫婆婆撫養長大,二十年來,始終與兩個年老婆婆為伴。二人雖然對她甚好,只是她師父要她修習「玉女心經」,自幼命她摒除喜怒哀樂之情,只要見她流露情感,必有重譴。孫婆婆縱是熱腸之人,卻也不敢礙了她的進修,是以養成了她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氣。這時楊過一來,此人心熱如火,年又幼小,言談舉止自與兩位婆婆截然相反。小龍女聽他說話,明知不對,卻也與他談得娓娓忘倦。她初時收留楊過,全為了孫婆婆的一句請託,但後來聽楊過總說自己待他好,自然而然覺得自己確是待他不錯。

  楊過聽她語音之中並無怒意,大聲叫道:「冷啊,冷啊,姑姑,我抵不住啦。」其實他身上雖冷,卻也不須喊得如此驚天動地,加意誇張。小龍女道:「你別吵,我把這石床的來歷說給你知道。」楊過喜道:「好,我不叫啦,姑姑你說吧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我說天下英雄想睡這石床而不得,絕非騙你,須知此床是用上古寒玉製成,乃是修習上乘內功的良助。」

  楊過奇道:「這不是石頭麼?」小龍女冷笑道:「你說見過不少古怪物事,可見過這樣冰冷的石頭沒有?這是祖師婆婆花了七年心血,到極北苦寒之地,在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。睡在這床上練內功,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練的十年。」楊過喜道:「啊,原來有這等好處。」小龍女道:「初時你睡在上面,覺得奇寒難熬,只得運全身功力與之相抗,久而久之,成為習慣,縱在睡夢之中,也是練功不綴,常人練功,就算是最勤奮之人,每日總須有幾個時辰睡覺。須知練功是逆天而行之事,氣血運轉,均與常人不同,這一睡下來,氣血如舊運轉,倒將白天所練成的功夫,十成中耗去了九成。但若在這床上睡覺,睡夢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,反而更增功大力。」

  楊過極為聰明,經她一點撥,立時領悟,道:「那麼晚間在冰上睡覺,也有好處。」小龍女道:「那又不然,一來冰被身體偎熱,化而為水,二來冰雪之寒,不及此寒玉十成中一成。這寒玉另有一樁好處,大凡修練內功之人,最忌的是走火入魔,是以平時練功,倒有一半的精神用來去和心火相抗。這寒玉乃天下至陰至寒之物,人一坐在上面,心火自清,所以練功時儘可勇精進,這豈非比常人練功又快了一倍?」

  楊過喜得心癢難搔。道:「姑姑,你待我真好,我有了此床,就不怕武氏兄弟與郭芙他們了。全真教的趙志敬他們練功雖久,我也追得上。」小龍女冷冷的道:「祖師婆婆傳下的遺訓,既在這墓中住,就得養心修性,絕了與世人爭競之心。」楊過急道:「難道他們這般欺侮我,又害死了孫婆婆,咱們就此算了。」小龍女道:「一個人總是要死的,孫婆婆就算不死在郝大通手裏,再過幾年,她好端端的自己也會死。多活幾年,少活幾年,又有甚麼分別?報仇雪恨的話,你以後不可再跟我提。」

  楊過覺這些語言雖然言之成理,總是有甚麼地方不對,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,就在此時,寒氣又是陣陣侵襲,他記起小龍女適才之言,心道:「我就用爸爸教的內功試試。」當即雙手一揮,身子已頭上腳下的倒豎在石床之上,依著歐陽鋒所傳的訣竅,用起功來。

  一股氣只在全身週遊一轉,立覺寒氣大減,待得轉倒三轉,但感身上火熱,再也不嫌冰冷難熬,轉覺睡在石床上涼涼的甚是舒服,雙眼一合,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。睡了半個時辰,熱氣消失,又被床上的寒氣冷得醒了過來,當下又倒立用功。如此一醒一睡,鬧了一夜,次晨醒轉,絲毫不感困倦,反而精神大振。

  小龍女一摸他額頭,覺得溫暖如常,心下大是奇怪,細細問他以前學過的功夫。楊過毫不隱瞞,將生母所授內功,歐陽鋒所傳的蛤蟆功,一一說了。小龍女心下細細琢磨,覺得他所說的兩種內功,是兩條絕不相同的路子,而與自己平時所練的內功,方法又截然有異。他所知的雖只粗淺門徑,但由此一斑可推想其餘,這兩種功夫都是搏大精深,實不在自己師門所傳之下。小龍女沉吟片刻,心想:「原來這孩子的內功已有極好根基,只是不得其用罷了,眼下倒不忙先傳他本門內功。」

  當下做了早飯,兩人吃了。楊過將碗筷拿到廚下,洗滌乾淨,回到大廳中來。小龍女道:「過兒,有一件事,你自己去想想明白。若是你當真拜我為師呢,你一生一世就得聽我的話。若是不拜我為師,我仍舊傳你功夫,你將來若是勝得過我,就憑武功打出這活死人墓去。」

  楊過毫不思索,道:「我自然拜你為師。就算你不傳我半點武藝,我也會聽你的話。」小龍女奇道:「為什麼?」楊過道:「姑姑,你心裏待我好,難道我不知道麼?」小龍女板起臉道:「我待你好不好,不許你再掛在嘴上說,你既拜我為師,咱們到後堂行禮去。」

  楊過跟著她走向後堂,只見堂上也是空蕩蕩的沒有甚麼陳設,但東西兩壁都掛著一幅畫。西壁一幅中是兩個少女,一個二十五六歲,正在對鏡梳裝,另一個十四五歲,卻是丫鬟打扮,手裏捧著一隻面盆在旁侍候。兩個少女都是相貌極美,那年長女郎眉長入鬢,眼角之間隱隱帶著一層殺氣,楊過向她多望了幾眼,心中自然而然的大生敬畏之念。

  小龍女指著那年長女郎道:「這是祖師婆婆,你磕頭吧。」楊過奇道:「她是祖師婆婆,怎麼這般年輕?」小龍女道:「畫像的時候年輕,後來就不年輕了。」楊過心中琢磨著「畫像的時候年輕,後來就不年輕了」這兩句話,大有寂寞淒涼之感,怔怔的望著那幅畫像,不禁要掉下淚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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