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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小龍女徐徐轉過頭來,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,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,心中寧定之外,其餘各道見到她澄如秋水,寒似玄冰的眼光,人人都不禁暗暗打了個寒噤。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,問道:「婆婆,你怎麼啦!」孫婆婆嘆了口氣,道:「姑娘,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,就是求你,你不答允終是不答允。」小龍女是個冰雪聰明之人,秀眉微蹙,道:「現下你要求我甚麼?」孫婆婆點了點頭,指著楊過,一時卻說不出話來。

  小龍女道:「你要我照料他。」孫婆婆強運一口氣,道:「你要照料他一生一世,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,你答不答應?」小龍女躊躇道:「照料他一生一世?」孫婆婆厲聲道:「姑娘,若是老婆子不死,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。你小時候吃飯洗澡,睡覺拉尿,難道不是老婆婆一手幹的麼?你報答過我甚麼?」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,說道:「好,我答允你就是。」孫婆婆的醜臉現出一絲微笑,眼睛望著楊過,似有話說,但一口氣卻接不上來。

  楊過知她心意,俯耳到她口邊,低聲道:「婆婆,你有話跟我說?」孫婆婆道:「你再低下頭來。」楊過將腰彎得更低,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。孫婆婆低聲道:「我身上這件棉襖,你好好收著,這……」說到這裏,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,突然滿口鮮血噴出,噴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,就此閉目而死。楊過大叫:「婆婆,婆婆!」伏在她的身上,號啕大哭。

  這一番大哭實是動了真情,群道在旁聽著,無不惻然,郝大通更是大悔。他走上前去,向孫婆婆的屍首稽首行禮,說道:「婆婆,我失手傷你,實非本意。這番冤孽,既落在我的身上,貧道豈敢脫身逃避?你好好去罷!」小龍女站在旁邊,一語不發,待他說完,兩人相對而視。

  過了半晌,小龍女才皺眉說道:「怎麼?你不自刎相謝,竟要我動手麼?」郝大通是有道高人,聽了她這兩句話,也不禁為之一怔,道:「怎麼?」小龍女道:「殺人抵命,你自刎了結,我就饒了你滿宮道人的性命。」郝大通尚未答話,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,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,聽小龍女出言無狀,紛紛斥責:「小姑娘,快走吧,咱們不來難為你。」「瞎說八道!」「小小女子,不知天高地厚。」

  郝大通聽群道出言無狀,忙揮手約束。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如不聞,緩緩從懷裏取出一團冰綃一般的白色綢子。眾人一齊相望,不知她取這綢子做甚麼,只見她雙手一分,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,原來是一隻手套,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,輕輕的道:「老道,你既貪生怕死,不肯自刎,取出兵刃動手罷!」

  郝大通慘然一笑,說道:「貧道誤傷了孫婆婆,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,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。」在郝大通想來,小龍女雖然逐走霍都王子,因而名滿天下,但終究是藉著一群玉蜂之力。她小小年紀,縱然武功上有獨到之祕,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。他讓她帶楊過同去,全是為了息事寧人,可說寬洪大量已極。

  那知小龍女對他的話仍是恍如沒有聽見,左手一揚,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了出來,直撲郝大通的面門。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,事先沒半點預兆,燭光照映之下,只見綢帶末端生著一個金色的圓球。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,這兵器又是極為怪異,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招架,他年紀已大,行事穩重,雖然自恃武功高出對方數倍,卻也不肯貿然接招,當下閃身往左一避。

  豈料小龍女那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,郝大通躍向左邊,這綢帶跟著向左,只聽得叮叮叮三聲,那圓球顫了三顫,分點他臉上「四臼」、「下關」、「地倉」三個穴道。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,認位之準,饒是郝大通見多識廣,卻也是從所未見,又聽得圓球中發出叮叮聲響,雖然響聲不大,但聲音古怪之極,蕩人心魄。郝大通一驚之下,急忙身子向後一仰,一個「鐵板橋」,讓綢帶在鼻上掠了過去。又怕他綢帶上的金球跟著下擊,也是他武功練到了從心所欲的地步,就在身子後仰之時,全身忽地向旁搬了三尺。

  這一著也是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,叮的一響,那金球竟然擊在地下。她這金球擊穴,著著連綿,向來是百不失一,此時見郝大通竟在極危急之中用巧招避過,不禁暗暗佩服老道的功夫了得。

  郝大通伸直身子,臉上微微變色。群道不是他的弟子,就是師侄,向來對他的武功拜服得五體投地,見他雖然未曾受傷,但這一招避得極是狼狽,顯是落了下風,一驚之下,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刺去。小龍女道:「是啦,早該用兵刃!」雙手齊揮,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,叮叮兩響,接著又是叮叮兩響,四名道士手腕上的「大淵」穴都被金球點中,嗆啷,嗆啷幾聲,四柄長劍都投在地下。這一下先聲奪人,群道盡皆駭然,無人再敢出手進擊。

  郝大通初時只道小龍女未必有極高的武功,那知只一動手,竟險險輸在她的手裏,不由得起了敵愾之心,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,說道:「龍姑娘功夫了得,貧道倒失敬了,來來來,讓貧道領教高招。」小龍女點了點頭,叮叮兩響,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來。

  按照輩分,郝大通比小龍女高著一輩,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,先讓三招,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,對甚麼武林規矩全不理睬。郝大通心想:「這女孩子的武功固有獨到之處,但她甚麼也不懂,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驗,再強也強不到那裏。」當下左手捏著劍訣,右手擺動長劍,展開天下無雙的全真派劍法,一招一式,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。

 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,凝神觀戰。燭光搖晃下,但見一個白衣少女,一個灰袍老道,紅顏華髮,越鬥越是激烈。

 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,單以劍法而論,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,但與小龍女翻翻滾滾拆了數十招,竟自佔不到絲毫便宜。小龍女的雙綢帶矯夭有似神龍,柔中帶剛,圓轉自如,帶站那金球中不斷發生叮叮之聲,更是擾人心魄。郝大通久戰不下,雖然未落半點下風,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,若與這女子戰到二三百招以上,縱然戰勝,也已臉上無光,當下焦躁起來,劍法一變,自快轉慢。他一招一式雖然比前緩了數倍,但劍上的壓力卻也大了數倍。起初劍鋒要避開綢帶的捲引,此時威力一增,反而去削綢帶上的金球。

  再拆數招,只聽錚的一響,金球與劍鋒一撞,郝大通內力深厚,將那金球反激起來,彈向小龍女臉部。他乘勢進擊,在眾道歡呼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,指向小龍女手腕,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,否則手腕必致中劍。那知小龍女右手一翻,已將劍刃抓住,喀的一響,長劍從中斷為兩截。

 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,郝大通向後一躍,手中拿著半截斷劍,怔怔發呆。原來小龍女的手套乃用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,雖然輕柔軟薄,卻是刀槍不入,任他寶刀利劍,都難損傷。郝大通不知其理,被她一把抓住了,竟用巧勁硬生生的將一柄寶劍折斷。

  郝大通臉色蒼白,大敗之餘,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,只道她當真是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,顫聲說道:「好好好,貧道認輸,好姑娘,你把孩子帶走吧。」小龍女道:「嘿,你打死孫婆婆,嘴上一句認輸就算了麼?」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,道:「我當真老胡塗了!」提起半截斷劍,就往頸中抹去。

  卻聽錚的一響,手上一震,一枚金錢從牆外飛入,將半截斷劍擊在地下。他是何等的腕力,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,真是談何容易?郝大通心中一凜,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,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,抬起頭來,叫道:「丘師兄,小弟無能,辱及我教,你瞧著辦吧。」說著俯身又拾起斷劍,只聽道觀外一人縱聲長笑,說道:「郝師弟,勝負乃是常事,若是一敗就得抹脖子,你師哥再有十八個腦袋也都割完啦。」只見人隨聲至,丘處機手持長劍,從牆頭躍了進來。

 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過,厭煩多鬧虛文,長劍一揮,刺向小龍女左臂,說道:「長春子丘處機向高鄰討教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這老道倒也爽快。」左掌一伸,又已抓住了丘處機的長劍。郝大通急叫:「師哥,留神!」但為時已經不及,小龍女手上使勁,丘處機力透劍鋒,二人手勁對手勁,喀喇一響,長劍又斷,但小龍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,胸口隱隱作痛。她只這一招之間,已知丘處機的本領遠在郝大通之上,自己的「玉女心經」未曾練成,殊無把握勝他,當下將斷劍往地下一擲,左手挾著孫婆婆的屍身,右手抱起楊過,雙足一登,身子騰空而起,輕飄飄的從牆頭飛了出去。

  丘處機、郝大通等人見她忽然露了這手輕身功夫,不由得相顧駭然。丘郝二人與她交手,知道她武功雖然深湛,卻也未必能勝過自己,但如此厲害的輕身功夫,當真是見所未見。郝大通長嘆一聲,道:「罷了,罷了!」丘處機道:「郝師弟,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,這一點點挫折居然也勘不破?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,還不是鬧了個一敗塗地。」郝大通驚道:「怎麼?沒人損傷嗎?」丘處機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,咱們見馬師哥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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