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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▼第八回 全真門人

  郭靖與楊過這日一早起來,帶備銀兩,與黃蓉郭芙、武氏兄弟別過,乘船到了浙江海岸。郭靖買了兩匹馬,與楊過曉行夜宿,一路向北。楊過從未騎過馬,但他內功略有根底,習練數日,已控轡自如。他少年好勝,每日反而馳在郭靖之前。

  不一日,兩人渡過黃河,來到陝西。此時大金國已為蒙古所滅,黃河以北,盡是蒙古人天下。郭靖少年時曾在蒙古軍中做過元帥,只怕遇到蒙古舊部,招惹麻煩,將良馬換了兩匹極瘦醜的驢子,身上穿著粗布衣衫,打扮得就和鄉下莊漢相似。楊過少年愛俊,見郭靖也要他穿得土裏土氣,心中極不願意,但對郭伯伯之言不敢有違,只得也穿上粗布大褂,頭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,跨在瘦驢之上。這驢子脾氣既壞,走得又慢,楊過在道上整日就是與牠拗氣。

  這一天到了樊川,漢代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,因而得名。沿途岡轡迴繞,松竹森映,水田蔬圃連綿其間,宛然有江南景色,確是秦中勝地。楊過自離桃花島後,心中氣惱,絕口不提島上之事,這時忍不住說道:「郭伯伯,這地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。」郭靖心懷仁慈,聽他說「咱們桃花島」五字,不禁憮然有感,道:「過兒,此去終南山不遠,全真派武術是天下玄功正宗,你好好學藝。數年之後,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。」楊過頭一撇,道:「我這一輩子永不回桃花島啦。」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,竟說出這等決絕的話來,心中一怔,一時無言可對,隔了半晌才道:「你生郭伯母的氣麼?」楊過道:「姪兒那裏敢?只是姪兒惹郭伯母生氣吧啦。」郭靖拙於言辭,不再接口。

  兩人一路上岡,中午時分到了岡頂的一座廟宇。郭靖抬頭一看,見廟門橫額寫著「牛頭寺」三個大字。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松樹之上,進廟討齋飯吃。廟中有七八名僧人,見郭靖打扮鄙樸,神色極是冷淡,拿兩份素麵,七八個饅頭給二人吃。郭靖與楊過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麵,一轉頭,忽見松後有一塊石碑,長草遮掩,露出「長春」二字。郭靖心中一動,走過去拂草一看,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所題的一首詩,刻在石上。詩云:「天蒼蒼兮臨下土,胡為不救萬靈苦?萬靈日夜相凌遲,飲氣吞聲死無語。仰天大叫天不應,一物細瑣往勞形。安得大千復混沌,免教造物生精靈。」郭靖見了此詩,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景,撫著石碑呆呆不語,後來想起與丘處機相見在即,心中又自欣喜。楊過道:「郭伯伯,這碑上說些什麼?」郭靖道:「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。」當下將詩中含義釋了一遍,道:「你父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。丘祖師瞧在你父面上,必能好好待你,你用心學藝,將來必有大成。」楊過道:「郭伯伯,你告訴我一件事。」郭靖道:「甚麼事?」楊過說道:「我爹爹是怎麼死的?」郭靖臉上變色,想起嘉興鐵槍廟之事,身子微微顫了一顫。楊過道:「是誰害死他的?」郭靖仍是不答。楊過大聲道:「是你和郭伯母害死他的,是不是?」

  郭靖大怒,順手在石碑上一拍,喝道:「誰教你這般胡說八道?」他此時功勁何等厲害,盛怒之下隨手一擊,只拍得碑上石屏紛飛。楊過見他動了真氣,忙低頭道:「姪兒知錯啦,以後不敢胡說,伯伯別生氣。」郭靖心中對他本甚愛憐,聽他認錯,氣就消了,正要安慰他幾句,忽聽身後有輕輕的腳步之聲,一回頭,只見兩個中年道士,站在山門口,凝目注視自己適才在碑上這一擊。定是教這二人瞧在眼裏了。

  那兩個道士對望了一眼,立即走出寺門。郭靖見二人步履矯捷,顯然武功不弱,心想此去離終南山重陽宮不遠,這二道多半是重陽宮中人物。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,只怕是全真七子的弟子。他自在桃花島隱居後,不與馬鈺等互通消息,是以全真門下弟子都不相識,只知全真教近來好生興旺,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,武林中名氣越來越響,江湖上一聽到全真教之名,都尊之為泰山北斗一般。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見丘真人,正好與那二道同行。

  當下足底加勁,搶出山門,只見那二道已快步奔在數十丈外,卻不住回頭觀看。郭靖叫道:「二位道兄且住,在下有話請問。」他嗓門洪亮,一聲出去,山谷間隱隱震動。那二道微微一驚,非但不停步,反而走得更加快了。郭靖心想:「難道這二人耳朵聾了嗎?」左足一點,飛身而起,三兩個起落,已繞過二人身旁,搶在前頭,轉身說道:「二位道兄請了。」說著唱喏行禮。

  兩個道人見他身法如此迅捷,臉現驚惶之色,一見他躬身行禮,只道他要運內勁暗算,二人向左右一閃,齊聲喝道:「你幹甚麼?」郭靖道:「二位可是終南山重陽宮的道兄麼?」一個道人沉著臉道:「是便怎地?」郭靖道:「在下是長春真人丘道長故人,意欲上山拜見,相煩指引。」另一個矮胖道人冷笑道:「你有種自己上去,讓路吧!」說著突然橫掌揮出,他這一掌快捷無比,郭靖只得向右一避,那知另一個瘦道,與那矮道人武術上練得絲絲入扣,分進合擊,跟著一掌自右向左,將郭靖攔在中間。這兩招叫做「大關門式」,原是全真派武功的絕招,郭靖如何不識?他見二道不問情由,上來就下殺手,不禁愕然,不知他們有何誤會,當下既不化解,亦不閃避,只聽波波兩聲,二道雙掌都擊在他的脅下,卻是如中敗絮。

  郭靖中了這兩掌,已知道武功深淺,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論,確是全真七子的弟子,與自己算得是同輩。他在二人掌擊到之時,早已鼓勁抵禦,只是這股內力用得恰到好處,既不使自己絲毫受損,卻也不將掌力反激出去,叫二人手掌疼痛腫脹,只是平平常常受了,恍若無事。

  二道自己練了二十幾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,宛如打空一般,心中驚駭無比,當下一聲呼嘯,四足齊飛,同時向郭靖胸口踢到。郭靖為人脾氣溫和,極不易生氣動怒,心中暗暗奇怪:「全真七子個個是有道之士,沖謙淡泊,怎麼門下的弟子這般暴燥?」眼見二人用「鴛鴦玉連環」的上乘武功向自己踢到,仍是不動聲色,未加理會。但聽得拍拍拍,波波波,十餘聲連珠價響過,他胸口已多了一片灰撲撲的腳印。二道的足尖猶如踢在沙包之上,軟軟的極是舒服,但見對方神定氣閒,渾若無事,這一下驚詫,更比適才厲害了十倍,心想:「此人到底是人是鬼?就是咱們師父師伯,卻也沒這等功夫。」斜眼看郭靖時,見他濃眉大眼,臉上風塵僕僕,一身粗布衣服,就如普通的莊稼漢一般,實無半點異樣之處,不禁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楊過見二道對郭靖又打又踢,郭靖卻不還手,心中生氣,走上幾步,喝道:「你這兩個臭道士,幹麼打我伯伯?」郭靖連忙喝止,道:「過兒,快住口,過來拜見兩位道長。」楊過一怔,心想:「郭伯伯好沒來由,何必畏懼他們?」兩個道士對望一眼,刷刷兩聲,從道袍中抽出長劍。矮道士一招「探海屠龍」刺向郭靖下盤。另一個一招「罡風掃葉」,卻向楊過右腿疾刺。

  郭靖對刺向自己這劍毫不在意,但見瘦道人那一招狠猛無比,心下不由得著惱:「這孩子與你們無怨無仇,你何以下此殺手?這一劍豈非要將他右腿削斷?」當下身子微側,左手「順手推舟」,掌緣擱在矮道人劍柄,輕輕向左一推,他劍刃不由自主的倒轉,噹的一聲,與瘦道人雙劍相交,架開了他那一招。郭靖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,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變化出來,莫說敵手只有兩人,縱有十人八人一齊攻上,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敵人之劍,以敵人之槍挑敵人之鞭,否則一個人本領再強也只雙手兩腳,必須借敵打敵,方能以寡勝眾。

  兩道人均感手腕一麻,虎口隱隱生痛,立即斜躍轉身,向郭靖怒目而視,心中又是驚駭,又是佩服,當下齊聲低嘯,雙劍又上。郭靖心想:「這是初練天罡北斗陣的基礎功夫,雖是上乘劍法,但你只有二人,劍術又未練得到家,有何用處。」只怕楊過被二人劍鋒掃到受傷,頭一低,右手將他身子抱起,叫道:「在下是丘真人故人,兩位不必相戲。」那瘦道人道:「你冒充馬真人故人也沒用。」郭靖道:「馬真人確也曾傳授過在下功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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