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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▼第十六回 金面佛上峰來

  他雖閉住眼睛,但鼻中聞到又甜又膩、蕩人心魄的香氣,耳中聽到苗若蘭一顆心在急速跳動,忍不住睜開眼來,只見她向外而臥,臉蛋兒羞得與海棠花一般,紅燭燭光映過珠紗帳照射進來,更顯得眼她嬌美動人,艷麗難言。胡斐本想只瞧一眼,立即閉眼從此不看,但雙目一合,登時意馬心猿,把持不定,忍不住又眼睜一線,再瞧她一眼。

  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,動彈不得,心中卻有知覺,見胡斐忽然進床與自己並頭而臥,先前是驚惶萬分,只怕他欲圖非禮,當下閉著眼睛,只好聽天由命。哪知他躺了片刻,非但不挨近身子,反而向外移開。不禁懼怕少減,好奇心起,忍不住微微睜眼,正好胡斐也正睜眼望她,四目相交,相距不到半尺,兩人都是大羞。

  只聽得屏風外有人說道:「賽總管,你當真是神機妙算,人所難測。那金面佛就算不折不扣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大豪傑,落入你這羅網,也要教他插翅難逃。」拿著蠟燭的人哈哈大笑,放下燭臺,走到屏風之外,道:「張賢弟,你也別儘往我臉上貼金,事成之後,我總忘不了大家的好處。」

  胡斐與苗若蘭聽了兩人之言,心中都是一驚,這些人明是安排機關,要加害金面佛苗人鳳。苗若蘭不知江湖之事,還不怎樣,心想爹爹武藝無敵,不怕旁人加害。胡斐卻知賽總管是滿州第一高手,內功外功夫俱臻化境,為人兇奸狡詐,不知害死過多少忠臣義士。是當今乾隆皇帝第一親信的衛士。他居然親自率人從北京趕到這玉筆峰上。苗人鳳縱然厲害,只怕也難逃毒手。他聽賽總管走到屏風之外,心想機不可失,輕輕揭起羅帳,右掌對準燭火,運力一揮,一陣勁風撲將過去,嗤的一聲,燭火登時熄了。

  只聽一人叫道:「啊,燭火滅啦!」就在此時,又有人陸續走進廂房裏說道:

  「快點火!」

  「掌燈罷!」

  賽總管道:「咱們還是在暗中說話的好。那苗人鳳機靈得緊,若在外面見到火光,說不定吞了餌的魚兒又脫鉤逃走。」好幾人紛紛附和,說道:「賽總管深謀遠慮,見事周詳,果然不同。」

  但聽有人輕輕推開屏風,此時廂房中四下裏都坐滿了人,有的坐在地下,有的坐在桌上,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。

 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,向後一仰,事情可就鬧穿,只得輕輕向裏床略移。這一來,與苗若蘭卻更加近了,只覺她吹氣如蘭,蕩人心魄。他固怕與床沿上的三個人相碰,毀了苗若蘭的名節,又怕的是自己鬍子如戟,刺到她吹彈得破的臉頰,當下心中計議已定,若是給人發覺,必當將房中這十八高手殺得乾乾淨淨,寧教自己性命不在,也不能留下一張活口,累了這位冰清玉潔的姑娘。

 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,不再動彈。胡斐不知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,但覺她竟不向裏床閃避,心中又是惶恐,又是歡喜,一個人就似飄飄蕩蕩的在半空中騰雲駕霧。只聽賽總管道:「各位,咱們請杜莊主給大夥兒引見引見。」杜殺狗道:「承蒙各位光降,兄弟至感榮幸。這位是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賽大人。賽大人威震江湖,各位自然都久仰的了。」眾人轟言說了些仰慕之言。

  胡斐傾聽杜殺狗給各人報名引見,越聽越是驚訝。原來除了賽總管等七人是御前侍衛之外,其餘個個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。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,崑崙山靈清居士到了,河南太極門的蔣老拳師也到了。此外不是哪一派的掌門、名宿,就是甚麼幫會的總舵主、甚麼鏢局的總鏢頭,沒一個不是大有來頭之人;而那七名侍衛,也全是早享盛名的硬手。

  苗若蘭心中思潮起伏,暗想:「我只穿了這一點點衣服,卻睡在他的懷中。此人與我家恩怨糾葛,不知他要拿我怎樣?初次與他相會,只覺他相貌雖然粗魯,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,哪知他竟敢對我這般無禮。」她雖覺胡斐這樣對待自己,實是大大不該,但不知怎的,心中殊無惱怒怨怪之意,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喜歡,外面十八個人大聲談論,她竟一句也沒聽在耳裏。

  胡斐比她大了十歲,閱歷又多,知道此事關係不小,是以心中雖然又驚又喜,神魂飄蕩,但帳外各人的說話,卻句句聽得仔仔細細。他聽杜殺狗一個個的引見,屈指數著,數到第十六個卻住了口不再往下說。胡斐心道:「帳外共有十八人,除杜殺狗外,該有十七人,這餘下的一人不知是誰。」他心中起了這個疑竇,帳外也有幾個細心之人留意到了。有人問道:「還有一位是誰?」杜殺狗卻不答話。

  隔了半晌,賽總管道:「好!我跟各位說,這位是興漢丐幫的范幫主。」眾人吃了一驚,內中有一二人訊息靈通的,早就得知范幫主已被官家捉了去。而餘人卻知丐幫素來與官府作對,絕不能與御前侍衛聯手,他突在這峰上出現,人人都覺奇怪。

  賽總管道:「事情是這樣。各位應杜莊主之邀,上峰來助拳,為的是對付雪山飛狐。可是在拿狐狸之前,咱們先得抬一尊菩薩下山。」有人笑了笑,說道:「金面佛?」賽總管道:「不錯。我們驚動范幫主,為的是要引苗人鳳上北京相救。哪知他為人乖覺,竟沒上鉤。」侍衛中有人喉頭咕噥了一聲,卻不說話。原來賽總管這番話中隱瞞了一件事,苗人鳳單身闖進天牢,相救范幫主,人雖沒有救出,但一柄長劍下殺了十一名大內侍衛,連賽總管臂上也中了劍傷。他佈置雖極周密,終因苗人鳳武功太高,竟然擒拿不著。賽總管將這件事引為生平的奇恥大辱,在旁人之前自然絕口不提。

  賽總管道:「杜莊主與范幫主待朋友義氣深重,答允助咱們一臂之力,在下實是感激不盡,事成之後,在下奏明皇上,自有大大的封賞——」說到這裏,忽聽莊外擦擦幾下腳步之聲。他耳音極好,腳步又輕又遠,可是他聽得清清楚楚,低聲道:「金面佛來啦,咱們埋伏在這裏,各位出去迎接。」

  杜殺狗、范幫主、玄冥子、清靈居士、蔣老拳師等都站起來,走出廂房,只剩下七名大內衛士。這時腳步聲倏忽間已到莊外,身法之快,難以形容,猶如海客在大海中遇上暴風,甫見徵兆,狂風大雨已打上帆來。賽總管與六名衛士心頭都是一驚,不約而同的一齊抽出兵刃。賽總管道:「伏下。」就有人要來掀開羅帳,想躲入床中。賽總管斥道:「蠢才,睡在床上還不給人知道?」那人縮回了手。七個人或躲入床底,或藏在櫃中,或隱身於書架之後。

  胡斐心中暗笑:「你罵人是蠢才,自己才是蠢才。」但覺苗若蘭鼻中呼吸,輕輕的噴在自己臉上,再也把持不定,輕輕伸嘴過去,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。苗若蘭又喜又羞,待要閃開,苦於動彈不得。胡斐一吻之後,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慚形穢,心想:「她是這麼溫柔文雅的一位姑娘,我怎能辱她?」待要挪身向外,不與她如此靠近,忽聽床底下兩名衛士動了幾下,低聲咒罵。原來床底下地位太小,幾個人擠在一起,有人的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。

  胡斐對敵人向來滑稽,以他往日脾氣,此時定要揭開褥子,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,將眾衛士淋一個醍醐灌頂,但心中剛有此念,立即想到苗若蘭睡在身旁,豈能胡來?

  只聽得杜殺狗與蔣老拳師哈哈大笑,陪著一個人走進廂房,有人拿了燭臺,走在前面。杜殺狗心中納悶,不知自己家人與婢僕到了何處,怎麼一個人也蹤影不見。但賽總管一到,苗人鳳跟著上峰,實無餘裕再去查察家事,斜眼望苗人鳳時,見他臉色木然,半點也不露出心中之事。

  眾人在廂房中坐下,杜殺狗道:「苗兄,兄弟與那雪山飛狐相約,今日在此間比武,苗兄與這裏幾位遠道前來助拳,兄弟自是感激不盡。只是現下天色已黑,那雪山飛狐仍未到來,定是得悉各位英名,嚇得夾住狐狸尾巴,遠遠逃去了。」胡斐大怒,忍不住想一躍而出,劈臉給他一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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