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,想將他推離師父。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,手連刀,刀連身,堅冰凍結,哪裏推他們得開?

  陶百歲嘆了口氣,道:「當年胡一刀託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,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,不過這兩人死得大是卑鄙可恥,他不便當面述說,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。現下咱們親眼目睹,他這話果然不錯。如此說來,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,但他見了寶藏,卻不掘取,實不知何故。」

  田青文忽道:「我今日遇上一事,很奇怪。」阮士中道:「甚麼?」田青文道:「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——他——」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呶,臉上微現紅暈,「師叔你們趕在前頭,我落在後面——」曹雲奇忍耐不住,喝道:「你騎的馬最好,怎麼反而落在後面?你——你——就是不肯跟姓陶的動手。」田青文眼睛向他瞧也不瞧,道:「你害了我一世,要再怎麼折磨我,也只好由得你。陶子安是我丈夫,我對不起他。他雖然不能再要我,可是除了他之外,我心裏絕不能再有旁人。」

  陶子安大聲叫道:「我當然要你,青妹,我當然要你。」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,一個道:「你要這賤人?我可不要她作兒媳婦。」一個道:「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。」兩人同時高聲大叫,洞中回音又大,混在一起,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甚麼。

  田青文眼望地下,待他們叫聲停歇,輕輕道:「你雖然要我,可是,我怎麼還有臉再來跟你?出洞之後,你永遠別再見我了。」陶子安急道:「不,不,青妹,都是他不好。他欺侮你,折磨你,我跟他拼了。」提起單刀,直奔曹雲奇。劉元鶴在他身前一站,叫道:「你們爭風吃醋,到外面去打。」左掌虛揚,右手一伸,扣住他的手腕,輕輕一扭,奪下了他手中單刀,拋在地下。那一邊曹雲奇暴跳如雷,但也給殷吉攔著。

  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,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,心中都是暗暗好笑。寶樹道:「田姑娘,你愛嫁誰就嫁誰,總不能嫁我這老和尚。所以老和尚只問你,你今日早晨遇見了甚麼怪事。」眾人哈哈大笑,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,道:「我的馬兒走得慢,趕不上師叔他們,正行之間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乘馬從後面馳來。馬上的乘客手裏拿著一個大葫蘆,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。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,在馬上醉得搖搖幌幌,還是咕嚕咕嚕的大喝,不禁笑了一聲。他轉過頭來,問道:『你是田歸農的女兒,是不是?』我道:『是啊,尊駕是誰?』他沒答話,手指一彈,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,從我臉旁擦過,打落了我的耳環。我吃了一驚,他卻縱馬走了。我心下一直在嘀咕,不知他為甚麼給我這枝小筆。」

  寶樹問道:「你認得此人是誰麼?」田青文點點頭,輕聲的道:「他就是剛才上山的雪山飛狐胡斐。他給我小筆之時,我自然不認得他,但他後來上山,與苗家妹子說話,我認出了他的聲音,再在板壁縫中一張,果然是他。」曹雲奇醋心又起,問道:「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,那胡斐從何處得來?他給你幹麼?」

  田青文對別人說話言笑晏晏,一聽曹雲奇說話,立時有不愉之色,毫不理會。劉元鶴道:「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,定是在地下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。只是他死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,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?」

  熊元獻道:「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,後來胡斐年長,回到故居,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。」阮士中點頭道:「那也大有可能。這小筆中空,筆頭可以轉下,青文,你瞧瞧筆裏有何物事。」

  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,筆內空無一物,再將胡斐用來擲她的小筆筆頭轉下時,只見裏面藏著一個小小紙捲。眾人一齊圍攏,心想若無阮士中在此,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,只見田青文攤開紙捲,紙上寫著十六個字道:

  「天龍諸公,駕臨遼東,來時乘馬,歸時御風。」

  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,這十六字顯是雪山飛狐的手筆了。

  阮士中臉色一沉,道:「嘿,也未必如此!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想到胡斐的本領,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,卻也不禁慄慄自危。曹雲奇道:「師叔,甚麼叫『歸時御風』?」

  阮士中道:「哼,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,變成他鄉之鬼,魂魄飄飄蕩蕩的乘風回去。」曹雲奇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熊!」

  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,各自沉思。寶樹、陶百歲、劉元鶴等諸人,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裏的金銀珠寶之上。寶樹取過一柄單刀,就往冰上砍去,想把堅冰砍開,取出藏珍。他砍了幾刀,將冰斬成數塊,捧了一把金珠在手,哈哈大笑。

  火光照耀之下,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采。眾人一見,胸中熱血上湧,各取兵刃,砍冰取寶。但砍了一陣,刀劍捲口,漸漸不利便了。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被左右雙僮削斷,這時攜帶的是從杜殺狗莊上順手取來,並非精選的利器。各人取到珍寶,不住價塞在衣囊之中,愈取得多,愈是心熱,但刀劍一鈍,卻是越砍越慢。

  田青文道:「咱們去拾些柴來,融冰取寶!」眾人轟然叫好。此事原該早就想到,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,人人迫不及待的拿刀劍砍冰。說也奇怪,眾人雖然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,卻沒一人移步出去取柴。

  原來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,別人多取了珍寶。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,道:「天龍門周世兄、飲馬川陶世兄、鏢局子的熊鏢頭,你們三位出去撿柴。咱們這裏留下的一齊罷手休息,誰也不許私自取寶。」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,但怕寶樹用強,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。

  且說雪山飛狐胡斐與玉筆峰頂杜殺狗莊主相約,定三月十五日上峰較量,但首次上峰,杜莊主外出未歸,卻與苗若蘭酬答了一番。他下得峰來,心中怔忡不定,苗若蘭的倩影不住在眼前幌來幌去,耳中所聞,也盡是她彈琴和歌之聲。他與平阿四、左右雙僮在山洞中取過乾糧飽餐一頓,眼見平阿四傷勢雖重,性命卻是無礙,心中甚慰。當下躺在地下閉目養神,但不閉目倒還罷了,雙目一閉,苗若蘭秀麗溫雅的面貌立時在腦中出現。

  胡斐睜大眼睛,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,哪知苗若蘭的歌聲又似隱隱從石壁中透了出來。他嘆了一口長氣,心道:「我儘想著她幹麼?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,雖說當時她父親並非有意,但我父總是因此而死。我一生孤苦伶仃,沒爹沒娘,盡是拜她父之賜。我又想她幹麼?」他想到此處,恨恨不已,但不知不覺又想:「那時她尚未出世,這上代怨仇,與她又有甚麼相干?唉,唉!她是千金小姐,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,何苦沒來由自尋煩惱?」

  話是這麼說,誰知煩惱一來,豈是輕易擺脫得了的?倘若情絲一斬便斷,那也算不得是情絲了。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將近一個時辰,心中所思所念,除苗若蘭外再無別事。他有時想:「莫非對頭生怕敵我不過,安排下了這美人之計?」但發覺這念頭褻瀆了苗若蘭,心中立時說道:「不,不,似她這樣天仙一般的人物,豈能為這種卑鄙之事。我怎能以小人之心,冒犯了她?」想到後來,眼見天色漸黑,對平阿四道:「四叔,我再上峰去。你在這裏歇歇。」

  他展開輕身功夫,轉眼間又奔到峰下,援索而上。一見杜家莊莊門,心中已怦怦而跳。進了大廳,卻見莊中無人相迎,不禁微感詫異,朗聲說道:「晚輩胡斐求見,杜莊主可回來了麼?」他連問幾遍,始終無人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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