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▼第八回 切磋武功

  「胡一刀待敵人去後,飽餐了一頓,騎上馬疾馳而去。我心想,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窺探敵人動靜,說不定要暗施偷襲,只要將金面佛傷了,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。我滿心要想去向田相公通風報信,叫他防備,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,卻又不敢出外。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,我可仍是睡不安穩,一直傾聽胡一刀回轉的馬蹄聲。但守到半夜,還是沒有聲息。我想,去南邊大屋,快馬奔馳,一個時辰可以來回,難道他被金面佛發覺,寡不敵眾,因而殞命?

  「他越是遲歸,我越是放心,但聽隔壁房裏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子,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,又覺得奇怪。到後來晨雞報曉,五更天時,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。我急忙起來,只見他的座騎已換了一匹,去時騎青馬,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。那黃馬奔到店前,胡一刀一躍落鞍,那馬幌了幾幌,撲地倒了,口吐白沫而死。我過去一看,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,原來是累死的。瞧這情形,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,不知去了何處。我心想:今日他尚要與金面佛拼鬥,昨晚不好好安睡,養好氣力以備大戰,卻去累了一晚,真是個怪人。

  「這時夫人也已起來,又做了一桌菜。胡一刀竟不再睡,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。待得天色大明,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。兩人對喝了三碗酒,沒說甚麼話,踢開凳子,抽出刀劍就動手。打到天黑,兩人收兵行禮。金面佛道:『胡兄,你今日氣力差了,明日只怕要輸。』胡一刀道:『那也未必。昨晚我沒睡覺,今晚安睡一宵,氣力就長了。』金面佛道:『昨晚沒睡覺?那不對。』

  「胡一刀笑道:『苗兄,我送你一件物事。』從房裏提出一個包裹,擲了過去。金面佛接過,解開一看,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,首級旁還有一柄紫金的鋸齒刀。范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,驚叫道:『是八卦刀商劍鳴!』

  「金面佛提起那柄鋸齒刀,在手裏掂了一掂,覺得份量很沉,又見刀刃上刻著四個字:『八卦門商』,說道:『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?』胡一刀笑道:『累死了三匹馬,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。』

  「我又驚又怕,怔怔的望著胡一刀。從河北滄州到山東武定,相去近三百里,他一夜之間來回,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,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。

  「金面佛道:『你用甚麼刀法殺他?』胡一刀道:『此人的八卦刀功夫,確是練到了極高的境界,我是用沖天掌蘇秦背劍這一招,破了他八卦刀法的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。』金面佛一怔,道:『沖天掌蘇秦背劍?這是我苗家劍法啊?』胡一刀笑道:『正是,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。我不用刀,是用劍殺他的。』

  「金面佛道:『好!你替苗家報仇,用了是苗家劍法,足見盛情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你苗家劍獨步天下,以此劍法殺他何難,在下只是代勞而已。』我這時方始明白,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。商劍鳴傷了苗家四人,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,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?更加不如胡家刀法?只是他一日之間,能學得苗家劍的神髓,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,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。他直到這日鬥完,才拿出首級來,毫無居功賣好之意,更是大方磊落,而其自恃不敗之意,亦已顯然。

  「我想到此節,范田兩人早已想到。兩人臉色蒼白,互相使了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裏抱著的孩子,解下背上的黃包袱,打了開來。我心想這裏面不知裝著些甚麼古怪物事,踮起腳一瞧,卻見包袱裏只是幾件普通衣服。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,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,低聲道:『嘿,打遍天下無敵手!』伸手抱過孩子,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,對胡一刀道:『胡兄,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,別怕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。』胡一刀大喜,連連稱謝。

  「金面佛去後,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,這才睡覺。這一睡下來,鼾聲更是驚天動地。待到二更時分,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,有人叫道:『胡一刀,快滾出來領死!』胡一刀並沒驚醒,仍是鼾聲大作。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,人也越來越多。胡一刀如聾了一般,只是沉睡。我想此人武藝雖高,卻是太不機靈,屋外來了這許多敵人,竟然毫不驚覺。但說也奇怪,胡一刀固然沒有聽見,夫人明明醒著,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,對窗外屋頂的叫囂,也是置若罔聞。

  「屋外那些人儘是吵嚷,卻又不敢闖進屋來,胡一刀則只管打呼。屋內屋外一唱一和,響成一片。吵了半個時辰,夫人忽柔聲道:『孩子,外邊有許多野狗,想吠叫一夜,吵得爹爹睡不成覺,教他明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。你說這群野狗壞不壞?』孩子生下來還只幾天,自然不會說話,只是咿咿啊啊幾聲。夫人道:『真是乖孩子,你也說野狗壞。讓媽媽去趕走了,好不好?』那孩子又是啊啊幾聲。夫人道:『嗯,你也說好,真不枉了爹媽疼你。』她左手抱了孩子,右手從床頭拿起一根綢帶,推開窗子,颼的一下,躍了出去。

  「我大吃一驚,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,輕功竟如此了得。我忙走到窗邊,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。向外張望,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,站了二三十條大漢,手中都拿了兵刃,正在大聲叱喝。夫人右手一揮,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,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,一奪一放,那大漢叫聲啊喲,單刀脫手,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,蓬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。

  「其餘的漢子嘩然叫嚷,紛紛撲上。月光下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如白龍飛舞,縱橫上下,但聽得啷嗆、啷嗆、啊喲、啊喲、砰蓬、砰蓬之聲連響,只一頓飯功夫,幾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被夫人用綢帶奪下,人都摔到了地下。這些人哪敢再鬥,爬起身來便逃,有些連馬也不敢騎,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。這只把我瞧得目瞪口獃,心驚肉跳。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,也不撿拾,抱了孩子進屋餵奶。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,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。

  「次日早晨,夫人做了菜,命店伴拾起兵刃,用繩子繫住,一件件都掛在屋簷下,北風一吹,刀啦、劍啦、錘啦、鞭啦,相互撞擊,叮叮噹噹的當真好聽。吃過早飯,金面佛又來啦。他聽得聲音,抬頭一瞧,見了這些兵刃,已知原委,向跟隨他來的那些漢子狠狠瞪了一眼。那些人心中害怕,低了頭不敢瞧他。金面佛罵道:『不要臉!算甚麼男子漢?都給我滾開!』那些人不敢作聲,都退了幾步。

  「金面佛道:『胡兄,這批膽小鬼吵得你難以安睡。咱們今日停戰,你好好睡一覺,明日再比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是內人打發的,兄弟睡著不知。來罷!』單刀一振,立個門戶。金面佛道:『既是如此,多謝夫人手下容情,饒了這些膽小鬼的性命。』兩人客氣幾句,隨即刀劍相交。

  「這一日打到天黑,仍是不分勝負。金面佛收劍道:『胡兄,今日是你孩子三朝,兄弟不回去啦,想跟你痛飲一番,然後抵足而眠,談論武藝。』胡一刀大笑,叫道:『妙極,妙極。兄弟參研苗兄劍法,尚有許多不明之處,今晚正好領教。』金面佛向范幫主、田相公道:『你們走罷,今晚我住在這裏。』

  「胡苗兩人本來自稱『在下』,這日卻改口稱了『兄弟』,神態越來越是親熱。范幫主聽他竟要與大仇人抵足而眠,不由得大驚失色,說道:『苗大俠,小心他的奸計——』金面佛冷然道:『我愛怎麼便怎麼,你管得著?』田相公道:『你別忘了殺父之仇,做個不孝子孫。』金面佛臉一沉。范田二人不敢再說,帶著眾人走了。

  「這一晚兩人當真一面喝酒,一面切磋武功。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的講解給胡一刀聽,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,兩人越談越投機,大有相見恨晚之感。兩人喝幾碗酒,站起來試演幾招,又坐下喝酒。他們談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,我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裏,卻一句也不懂。

  「說到半夜,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,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。我暗自尋思:『兩個活人進房,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,卻不知誰先下手?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,這一回他可要糟了。』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