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▼第七回 金面佛

  眾人聽到這裏,都抬起頭來,望了望廳中對聯上「打遍天下無敵手,金面佛醉後塗鴉」這十四個字。寶樹道:「金面佛苗大俠愛用這七字做他的外號,直到現下,我還是覺得過於目中無人。那一天晚上見到,更是驚訝,當下細看他容貌。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,宛似一條竹篙,面皮蠟黃,滿臉病容,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,擺著放在桌上。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,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。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,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。

  「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,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。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,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。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,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。他蘸一滴酒,仰脖子喝一碗,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。我心中怦怦亂跳,不知誰先動手。只要誰一跳起,幾十把刀劍砍將下來,旁人就算僥倖不死,也得帶點兒傷。

  「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,誰也不向誰瞧一眼。忽然房中夫人醒了,叫了聲:『大哥!』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,哇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胡一刀手一顫,嗆啷一聲,酒碗落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只見他臉色立變,抱著孩子站起身來。苗大俠『嘿、嘿、嘿』冷笑三聲,轉身出門。眾人一齊跟出,片刻之間,馬蹄聲漸漸遠去。我只道一場惡鬥勢所難免,哪知道孩子這麼一哭,苗大俠竟爾走了。我和掌櫃、夥計們面面相覷,摸不著半點頭腦。

  「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,那房間的板壁極薄,只聽夫人問道:『大哥,是誰來了啊?』胡一刀道:『幾個毛賊,你好好睡罷!別擔心。』夫人嘆了口氣,低聲道:『不用騙我,我知道是金面佛來啦。』胡一刀道:『不是的,你別瞎疑心。』夫人道:『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?你從來不是那樣的。』

  「胡一刀不語,隔了片刻道:『你猜到就算啦。我不會怕他的。』夫人道:『大哥,你千萬別為了我、為了孩子擔心,你心裏一怕,就打他不過了。』胡一刀嘆了口長氣,道:『也不知道為甚麼?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,今晚我抱著孩子,見到金面佛進來,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,眼角向孩子一幌,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妹子,你說得不錯,我就是害怕金面佛。』夫人道:『你不是自己怕他,是怕他害我,怕他害咱們的孩子。』胡一刀道:『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,江湖上都稱他苗大俠而不名,總不會害女人孩子罷?』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,顯是自己也無把握。我聽了他這番話,忽然可憐他起來,心想:『這人臉上一副兇相,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。』

  「只聽夫人輕聲道:『大哥,你抱了孩子向北逃罷。等我養好身子,到關外尋你。』

  「胡一刀道:『唉,怎麼成?要死,咱倆死在一塊。』夫人嘆道:『早知如此,當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戰倒好,那時你心無牽掛,準能勝他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今日相逢,也未必敗在他手裏。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,只怕得換換主兒。』他雖然帶笑而說,但聲音總是發顫,即是隔了一道板壁,我仍然聽得出來。

  「夫人忽道:『大哥,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』胡一刀道:『甚麼?』夫人道:『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,憑他怎麼處置。他號稱大俠,難道不講公道?我甘願跪在他面前,向他求情。』胡一刀道:『我在外面一邊喝酒,一邊心中琢磨,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。你剛生下孩子,怎能出外?我自己去,一說就僵。倘若有個人可使,你的主意倒可行得。』夫人想了一會,道:『那個醫生人很能幹的,口齒伶俐,不如煩他一行。』胡一刀道:『此人貪財,未必可靠。』夫人道:『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。』哈哈,老衲年輕之時,確是好酒貪財,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,我一聽『重重酬謝』四字,早就打定了主意:『就是水裏火裏,也要跟他走一遭。』

  「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,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,說道:『明日一早,必有人前來送信。相煩你跟隨他去,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,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面大爺。』我想此事何難,當下滿口答應。次日大清早,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。我聽夫人唸信,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,信上要他自擇日子地方。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,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,跟了那漢子前去。向南走了三十多里,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,苗大俠、范幫主、田相公都在裏面,此外還有四五十人,男的女的、和尚道士尼姑都有。

  「田相公看了那信,說道:『不必另約日子了,我們明日準到。』我道:『相公還有甚麼吩咐?』田相公道:『你去跟胡一刀說,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,兩口大的,一口小的,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。』我回到客店,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,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,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,一言不發。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,只管親他疼他,好似自知死期已近,多親一刻也好一刻。

  「這一晚我儘做噩夢,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,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,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。睡到半夜,忽然被一個聲音吵醒,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的哭泣聲。我好生奇怪;心想:『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,大丈夫死則死耳,事到臨頭,還哭些甚麼?怎地如此膿包?』卻聽他嗚咽著聲音道:『孩子,你生下三天,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,將來有誰疼你?你餓了冷了,誰來管你?你受人欺侮,誰來幫你?』

  「起初我罵他膿包,聽到後來,卻不禁鼻酸,心想: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,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。他哭了一陣,他夫人忽道:『大哥,你不用傷心。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,我決定不死,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。』胡一刀大喜,道:『妹子,我思前想後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事。我總想,若是我不幸死了,你怎能活著?現下你肯挑這副重擔,我就沒甚麼擔憂的了。哈哈,人生自古誰無死?痛痛快快跟一位天下第一的高手決一死戰,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!』

  「我聽了這番說話,覺得他真是個奇人,只聽他大笑了一場,忽又嘆口氣道:『妹子,引刀一割,頸中一痛。甚麼都完事啦,死是很容易的,你活著可就艱難了。我死了之後,無知無覺,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。唉,我心中可真是捨不得你。』夫人道:『我瞧著孩子,就如瞧著你一般。等他長大了,我叫他學你的樣,甚麼貪官污吏、土豪惡霸,見了就是一刀。』

  「胡一刀道:『我生平的所作所為,你覺得都沒有錯?要孩子完全學我的樣?』夫人道:『都沒有錯。』胡一刀道:『好,不論我是死是活,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。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得十六歲時交給他。』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,只見夫人抱著孩子,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,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。只是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田家手裏,並非放在盒中。

  「那麼盒中放的是甚麼呢?你們定然要問,當時我心中也存著老大一個疑竇。只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,我自然也沒法看到。

  「他交代了這些話後,心中無牽無掛,倒頭便睡,片刻間鼾聲大作。這打鼾聲就如隱隱雷鳴一般。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,想合眼睡覺,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,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?我心裏想,這位少年夫人生得如花如玉,卻嫁了胡一刀這麼粗魯的漢子,這本已奇了,而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,那更是難以思議。

  「第二日天沒亮,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,殺一口豬一口羊,又殺十來隻雞鴨,她親自下廚去做菜。我勸道:『你生孩子沒過三朝,勞碌不得,否則日後腰痠背痛,麻煩可多著了。』她笑了笑道:『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,還管日後呢?』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,也勸她歇歇。夫人也只朝他笑笑,自顧自做菜。胡一刀笑道:『好,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,死而無憾。』我這才明白,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,無論如何,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。

  「到天色大亮,夫人已做好了三四十個菜,放滿了一桌。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十斤酒,放懷大吃大喝。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,給他斟酒佈菜,臉上竟自帶著笑容。

  「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,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,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,漸漸跑近。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,笑了一笑。胡一刀道:『你去罷。等孩子大了,你記得跟他說,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。就是這麼一句話。』夫人點頭道:『讓我瞧瞧金面佛是甚麼模樣。』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