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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九


  ▼第八十一回 是恩是怨

  郭靖懷中藏著那塊皮革,心中甚有黯然之意,想到兒時,與華箏、拖雷一同在大漠遊戲,種種情狀,宛在目前。黃蓉任他呆呆出神,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。郭靖忽道:「蓉兒,她說累我母親慘亡,再無面目見我,那是什麼意思?」黃蓉道:「她爹爹逼死你母親,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。」郭靖「嗯」了一聲,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,突然一躍而起,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,叫道:「我知道啦,原來如此!」

 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,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,笑問:「怎麼啦?大驚小怪的知道了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,決意南歸,當時帳中並無一人,大汗卻立即知曉,將我母子捕去,以致我母自刎就義。這消息如何洩漏,我一直思之不解,原來是她。」黃蓉搖頭道:「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,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。」郭靖道:「她不是害我,而是要留我。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,去告知了她爹爹,只道大汗必定留住我不放,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。」說著連連歎息。黃蓉道:「既是她無心之過,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!」郭靖道:「我與她只有兄妹之義,她現下依長兄而居,在西域尊貴無比,我去找尋幹麼?」黃蓉嫣然一笑,心下甚喜。

  不一日,兩人一騎來到隆興府武寧縣,過惡林,經長嶺,但見景物依舊,宛然是當日遇南琴,捉血鳥之處。黃蓉笑道:「靖哥哥,你到處留情,今日又可見到你的舊日相好啦。」郭靖心中無嫌,笑道:「瞎說八道,什麼相好不相好的。」黃蓉道:「若是又逢上大雨,她準是仍拿雨傘遮你,卻不遮我。」

  正說笑間,兩頭白鵰突在天空高聲怒鳴,疾衝而下,瞬息間沒在林後。靖蓉二人心知有異,急忙催馬趕去。繞過林子,只見雙鵰盤旋飛舞,正與一人鬥得甚急,更奇的是那血鳥忽前忽後,竟也在旁助戰。黃蓉心愛此鳥,高興得拍掌大叫,再看與三鳥相鬥的那人,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。但見他舞動鋼刀,護住全身,三鳥雖勇,但他刀法精奇,卻也攻不進去。

  鬥了一陣,那雌鵰突然奮不顧身的一撲而下,抓起彭長老的頭巾,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。彭長老鋼刀揮起,削下牠許多羽毛。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一大塊頭皮,不生頭髮,登時醒悟:「當日這鵰兒胸口中了一枝短箭,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。後來雙鵰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,抓下一塊頭皮,那就是這惡丐的了。」當下在地下撿起幾塊石子,正要相助三鳥,突然雄鵰又是一撲而下,向他頭頂啄去。

 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,那血鳥急衝而前,長嘴伸處,已啄瞎了他的左眼。彭長老大叫一聲,拋下鋼刀,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。那荊棘生得極密,彭長老性命要緊,那裏顧得全身刺痛,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。這一來三鳥倒也無法傷他,血鳥認得黃蓉,飛近相親,雙鵰卻未肯干休,在荊棘叢上盤旋不去。

  郭靖招呼雙鵰,叫道:「他已壞了一眼,就饒了他吧。」忽聽身後長草叢中,傳出幾聲嬰兒呼叫。郭靖叫聲:「啊!」躍下紅馬,撥開長草,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,兩隻小手牢牢握住一條毒蛇,那蛇翻騰掙扎,卻脫不出嬰兒手掌。

  郭靖吃了一驚,又見嬰兒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,忙再撥開青草,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,正是南琴。郭靖怕那毒蛇咬傷嬰兒,伸手想去拉蛇,那嬰兒雙手一揮,已將毒蛇拋在地下,但見蛇抖了幾抖,竟自不動,原來已被嬰兒捏死。郭靖見這嬰兒似未滿兩歲,竟然具此異稟,心中又驚又喜,俯身扶起南琴,在她鼻下人中上輕輕一捏。

  南琴悠悠醒來,睜眼見到郭靖,疑在夢中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郭……」郭靖道:「我正是郭靖,秦姑娘,你沒受傷嗎?」南琴掙扎著要起身,但未及站直,又已摔倒,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。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,南琴一面道謝,一面抱起嬰兒,定了定神,才含羞帶愧,述說經過。

  原來南琴在鐵掌峰上被楊康所污,竟然懷孕,回到故居後生了一子。她別無產業,只得仍以捕蛇為生,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,解了她不少悽苦。這天她帶了孩子,正在林中檢拾柴枝,恰巧彭長老經過,見她姿色,便上前意圖非禮。南琴雖得郭靖傳授上乘內功,習練年餘,果然體強身健,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,南琴這一點點微末功夫,如何是他對手,不久即被他用繩索縛住。那血鳥在青龍灘畔與黃蓉失散,回到故處,終與南琴相聚,此時見主人有難,牠生具靈性,當下與彭長老纏鬥不休。

  南琴被縛,動彈不得,心中只是禱祝血鳥得勝,那知禍不單行,林中毒蛇極多,竟有一蛇遊到嬰兒身旁。南琴愛子心切,一驚之下,暈了過去,待得醒轉,卻不知孩兒已將毒蛇捏斃。

 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。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,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,深為嘆息。南琴道:「郭大哥,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。」郭靖想了一會,道:「我與他父義結金蘭,只可惜兇終隙末,未盡朋友之義,實為平生恨事。但盼他長大後有過必改,力行仁義。我給他取個名字叫做楊過,字改之,你說好不好。」南琴垂淚道:「但願如大哥所說。」那楊過長大後名揚武林,威震當世,闖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,他一生際遇之奇,經歷之險,猶在郭靖之上,此是後話,暫且不表。

  次晨兩人別過南琴上道,郭靖贈了她百兩黃金,黃蓉贈了一串明珠。黃蓉雖愛血鳥,但是南琴母子無所倚賴,有此鳥為伴,倒是一大助臂,當下也不提此事。

 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,折向北行,不一日到了襄陽,眼見民情安定,商市繁盛,殊無征戰之象,知道蒙古大軍未到,心下喜慰。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,置有安撫使府,配備精兵守禦。郭靖心想軍情緊急,不及投店,逕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。

  想那安撫使手綰兵符,威風赫赫,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,在南宋卻只是個白衣平民,如何見得著他?黃蓉知道無錢不行,送了門房一兩黃金。那門房雖然眼色立變,滿臉堆歡,可是一個安撫使見客的日子,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,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,也未必能見郭靖。

  郭靖焦躁起來,喝道:「軍情緊急,如何等得?」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,將他拉在一旁,悄聲道:「晚上闖進去相見。」兩人尋了下處,候到二更後,施展輕身功夫逕入安撫使府。

  那安撫使姓呂正擁了姬妾,高坐飲酒為樂。郭黃二人跳將下去,長揖道:「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。」呂安撫大驚,高叫:「有刺客!」推開姬妾,就往桌底鑽去。郭靖大踏步上前,一把提起,說道:「安撫使休驚,小人並無相害之意。」將他推回原座。

  呂安撫嚇得面無人色,只是發抖。只見堂下湧進數十名軍士,各舉刀槍,前來相救。黃蓉拔出匕首,指在呂安撫胸前。眾軍士齊聲發喊,不敢上前。黃蓉道:「你叫他們別嚷,咱們有話說。」呂安撫手足亂顫,傳下令去,眾軍士這才止聲。郭靖見他是個方面大員,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,卻是如此膿包,心中暗暗嘆息,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。請他立即調兵遣將,佈置守禦工具。那呂安撫心中不信,口頭卻連聲答應。黃蓉見他只是發抖,問道:「你聽見沒有?」呂安撫道:「聽……聽見了。」黃蓉道:「聽見什麼?」呂安撫道:「有……有金兵前來偷襲,須得防備,須得防備。」黃蓉怒道:「是蒙古兵,不是金兵!」呂安撫嚇了一跳,道:「蒙古兵?那不會的,那不會的。蒙古與咱們丞相聯盟攻金,絕無他意。」黃蓉嗔道:「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。」呂安撫連連點頭,道:「是蒙古兵,是蒙古兵。」

  黃蓉道:「滿郡生靈,全繫大人之手。襄陽是南朝屏障,大人務須在意。」呂安撫道:「不錯,不錯,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,老兄快請吧。」靖蓉二人嘆了口氣,越牆而出,但聽身後「捉刺客啊!捉刺客啊!」之聲,亂成一片。

  兩人候了兩日,只見城中毫無動靜。郭靖道:「這安撫使可惡!不如依你之言,先去殺了他,再定良策。」黃蓉道:「敵軍數日之內必至,這狗官殺了不足惜,只是城中必然大亂,軍無統帥,難以禦敵。」郭靖皺眉道:「果真如此,這可怎生是好?」黃蓉沉吟道:「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,叫作『弦高犒師』,咱們或可學上一學。」郭靖喜道:「蓉兒,讀書真是妙用不盡。那是什麼故事,你快說給我聽。咱們能學麼?」黃蓉道:「學是能學,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。」郭靖一怔,道:「什麼?」黃蓉不答,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。

  她笑了一陣,方道:「好,我說那故事給你聽。春秋時候,鄭國有一個商人,叫做弦高,他在外經商,遇到秦國的大軍,原來偷襲鄭國的。那時鄭國一點沒有防備,只怕秦兵一到,就得亡國。弦高雖是商人,卻很愛國,當下心生一計,牽了十二頭牛兒去見秦軍的將軍,說是奉了鄭伯之命,前來犒勞秦師,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。秦國的將軍一聽,以為鄭國早就有了防備,不敢再來偷襲,當即領兵回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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