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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五


  ▼第八十回 華山論劍

  歐陽鋒與他對敵過數次,從未見他用過打狗棒法,雖曾見黃蓉用這棒法時招數精奇,卻也不十分在意,這時見洪七公兩招一出,棒夾風聲,果然非同小可。當下蛇杖抖處,擋左避右,直攻敵人中宮。洪七公當日背心受他狠力一掌,險些送命,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。這是他一生從未有之大敗,從未遇之奇險,今日這一戰,非惟關連一生的成敗榮辱,而且也是生死存亡之爭,但見他運棒成風,著著搶攻。

  那歐陽鋒身材極高,雖然雙腿微曲以運蛤蟆功勁,仍是高出了洪七公半個頭。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,現下手中所持的是他第三次新製,杖上人頭彫得更是詭奇可怖。只是兩條蛇雖然毒性如舊,但馴養未久,臨敵之時卻不如從前那兩條這般運用自如。

 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,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;第二次桃花島過招,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公子爭婚;第三次海上相鬥,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;現下第四次惡戰,兩人各出全力,再無半點留情。兩人均知對方近來年事雖長,武功卻較前大是狠辣,只要自己稍一疏神,中了對方一招半式,立時命喪當地。

  兩人翻翻滾滾,鬥了兩百餘招,忽然月亮隱沒,天色轉黑。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,轉瞬隨即破曉。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,只是嚴守門戶,不敢搶攻。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,踏上數步,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,立即出手相助。

  郭靖眼中瞧著二人惡鬥,心內思潮起伏:「這兩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,可是一個行俠仗義,一個恃強為惡,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,端在人之為用。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,肆惡則愈強愈惡。」到後來天色陰暗,情勢顛危,眼下瞧不清楚,但聞北丐西毒二人偶而呼喝之聲,不禁心中怦怦亂跳,暗想:「若是師父因運功療傷,耽誤了兩年進修。高手的功勁原本是差不得分毫,這一進一退,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裏。若是如此,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。」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說「信義」兩字,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,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,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。他想到此處,熱血上湧,心道:「雖然師父言明與他單打獨鬥,但若他害了師父,從此橫行天下,卻不知將有多少好人害在他的手裏。我從前不明『信義』二字的真意,以致作出多少胡塗事來。」當下心意已決,雙掌一錯,就要上前相助。

  黑暗中忽聽黃蓉叫道:「歐陽鋒,我靖哥哥和你三擊掌相約,饒你三次不死,那知你仍是恃強欺我,還想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幹麼?」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,可是說話向來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從無反悔,生平也是一直以此自負。若非事勢迫切,也決不致違約強逼,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,忽聽黃蓉提起此事,不禁耳根子發燒,險險被打狗棒戳中。

  黃蓉又叫道:「你號稱西毒,行為奸詐原也不在話下,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,已然丟盡了臉,居然還對後輩食言,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。歐陽鋒啊歐陽鋒,有一件事,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,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!」

  歐陽鋒大怒,知道這是黃蓉的詭計,有意要引自己心有二用,只要內力一個運轉不純,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裏,但他為人狡詐,識破了黃蓉的計策,就給她來個聽而不聞。那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,有些壞事其實他並未做過,卻都給她栽在他的名下。她這麼東拉西扯一陣胡說,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,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盡是他一人所作所為。

  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,但到後來有些話黃蓉說得太過不近情理,忍不住駁她幾句。不料黃蓉正是要他與自己鬥口,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。這樣一來,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,與黃蓉卻是另一場口舌之爭。說到費心勞神,與黃蓉鬥口似乎猶在洪七公鬥力之上。

  又過半晌,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,猛然間想起:「老叫化不會九陰真經上的功夫,我非恃此不足以取勝。」他雖未依照黃蓉所說,將全身經脈逆轉,但修習了半年,憑著他武功根底深厚,竟爾已有小成,當下蛇杖一揮,忽變怪招。

  洪七公吃了一驚,凝神接戰。黃蓉叫道:「源思英兒,巴巴西洛著,雪陸文兵。」歐陽鋒一怔:「這幾句梵語是什麼意思?」他那裏知道黃蓉全是信口胡說,捲起舌頭,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搬亂說,只是她說話之中語氣卻各各不同,有時似在叫罵,有時似是勸誡,有時卻又是歡呼。突然之間,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,顯是極迫切的質問。歐陽鋒雖欲不理,卻不由自主的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黃蓉又用假梵語答了幾句,歐陽鋒茫然不解,竭力在郭靖所寫的「假經」中去追尋,一時之間,腦海中各種各樣混亂不堪的聲音、形貌、武功、祕訣,紛至沓來,但覺天旋地轉,竟不知身子到了何處。洪七公見他忽露破綻,叫聲:「著!」一竹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。

 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,歐陽鋒的腦子本已雜亂一團,經此一擊,更是七葷八素,不知所云,只聽他大叫一聲,拖了蛇杖轉身便走。郭靖叫道:「往那裏跑?」縱身趕上,但見他忽然在半空豁了兩個虎跳,連翻三個觔斗,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,不知去向。洪七公、郭靖、黃蓉三人相顧愕然,駭極而笑。

  洪七公嘆道:「蓉兒,今日打敗老毒物,倒是你的功勞多。」黃蓉笑道:「師父,這功夫不是你教的吧?」洪七公道:「這是天生成的。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,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。」忽聽山後一個聲音叫道:「好啊,他人背後說短長,老叫化,你羞也不羞?」黃蓉大叫:「爹爹!」躍起奔去。此時朝暾初上,陽光閃耀下一個人青袍素巾,緩步而來,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。

  黃蓉撲上前去,父女倆摟在一起。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,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,與亡妻更為相似,心中又是歡喜,又是傷感。洪七公道:「黃老邪,我在桃花島上言道:你閨女聰明伶俐,鬼計多端,只有別人吃她的虧,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,叫你不必擔心,你瞧!現在怎樣?」黃藥師微微一笑,拉著女兒的手,走近身去,道:「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,此人一敗,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。」

  洪七公道:「天下英雄,唯使君與叫化啦。我見了你女兒,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,饞涎水直流。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,是你天下第一也好,是我第一也好,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。」黃蓉笑道:「不,你若敗了,我才燒菜給你吃。」洪七公道:「呸,不要臉,你想挾制我,是不是?」黃藥師心性高傲,道:「老叫化,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,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。蓉兒,不論誰勝誰敗,你都燒菜相請師父。」洪七公道:「是啊,這才是大宗師的說話,堂堂一位桃花島的島主,那能像你女兒這般小氣。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,來吧!」說著竹棒一擺,就要欺近動手。

  黃藥師搖頭道:「你適才與老毒物打了這許久,縱然說不上筋疲力盡,卻也是大累一場,我黃藥師豈能檢這個便宜?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,你好好養力吧。」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,但不耐煩再等,堅持立時比武。黃藥師卻坐在石上,不去睬他。

  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,說道:「爹爹,師父,我倒有個法兒在此。你倆既可立時比武,爹爹又不佔便宜。」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:「好啊,什麼法兒?」黃蓉道:「你們兩位是多年老友,不論誰勝誰敗,總是傷了和氣。可是今日華山論劍,又是勢須分出勝負,是不是?」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,這時聽她言語,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,既能立時動手,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,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,齊道:「你有什麼主意?」

  黃蓉道:「是這樣:請爹爹與靖哥哥先過招,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,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。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,而師父用了百招,那就是爹爹勝了。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,那就是師父勝了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妙極,妙極!」黃蓉道:「靖哥哥先和我爹爹比,兩人都是精力充沛,待與師父再比,兩人都是鬥過一場,豈不是公平得緊麼?」黃藥師也點頭道:「這法兒不錯。靖兒,來吧,你用不用兵刃?」郭靖道:「但憑吩咐。」正要上前,黃蓉又道:「且慢,還有一事須得說明。若是你們兩位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,那便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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