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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二


 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,叫道:「大汗,你說過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,怎麼你又下令屠城。」成吉思汗一怔,笑道:「你自己不要的。」郭靖道:「你說不論我求你什麼,你都允可,是麼?」成吉思汗點頭微笑。郭靖大聲道:「大汗言出如山,我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。」

 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,萬想不到他竟會求懇此事,但既已答應,豈能反悔?心中極為惱怒,雙目如要噴出火來,瞪著郭靖,手按刀柄,喝道:「小混蛋你當真求我此事?」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,都是嚇得心驚膽戰,這些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將,剛猛驃悍,視死如歸,但大汗一怒,卻是人人不寒自慄。

 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兇猛的望著自己,也是極為害怕,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,說道:「只求大汗饒了這些百姓的性命。」成吉思汗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不後悔?」郭靖想起黃蓉教他辭婚,現下放過這個良機,不但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,而自己與黃蓉的良緣,也就化為流水,但眼見這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叫,如何能為自己打算,當即昂然道:「我不後悔。」

  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,知他心中害怕,但仍是鼓勇強求,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,拔出長刀,叫道:「收兵!」親兵吹起號角,數萬蒙古兵都是滿身鮮血,從人叢中縱馬而出,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。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,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,這次被郭靖硬生生將他屠城之令扼住,心中甚是惱怒,大叫一聲,將長刀拋在地下,馳馬回城。諸將都向郭靖橫目而視,心想大汗盛怒之下,不知是誰倒霉,要吃他的苦頭。攻破撤麻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,這麼一來,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。

 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,也不理會,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之處走去。此時大戰初過,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屋盡化灰燼,遍地都是屍骸。郭靖心想:「戰爭的慘酷,一至於斯,我為了報父親之仇,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,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,殺人更多。可是這些將士百姓,卻又犯了什麼罪孽,落得這般血染黃沙,骨棄荒野?」他愈想愈是心中不安,心想:「我破城為報父仇,到底該是不該?」

  他一人一騎,在荒野中走來走去,苦苦思索,直到天黑,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。走到營門,只見大汗的兩名親兵候在門外,上前行禮說道:「大汗宣召駙馬爺。小人相候已久,請駙馬爺快去。」

  郭靖心想:「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,他要將我斬首也未可知。事已至此,只好相機行事。」當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親兵過來,低聲囑咐了幾句,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道,自己逕行入宮。他心中惴惴不安,但打定了主意:「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,我總是不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。他是大汗,不能食言。」

  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,那知走到殿門,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,一陣陣從殿中傳了出來。郭靖加快腳步,走進殿去,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一人,腳邊又坐著一個少女,倚在他的膝上。坐著的童顏白髮,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,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。

  郭靖大喜,忙奔上相見。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枝長戟,掉過頭來,戟桿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。郭靖一驚,側頭讓開,這一桿打在他的左肩,崩的一聲,戟桿斷為兩截。成吉思汗哈哈大笑,叫道:「小混蛋,就這麼算了。若不是瞧著丘道長和女兒份上,今日要殺你的頭。」

  華箏跳起來,叫道:「爹!我不在這兒,你定是儘欺侮靖哥哥。」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,笑道:「誰說的?」華箏道:「我親眼見啦,你還賴呢。所以我不放心,要和丘道長一起來瞧瞧。」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兒,一手拉著郭靖,笑道:「大家坐著別吵,聽丘道長讀詩。」

 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鬥劍後,知道周伯通安好無恙,害死譚處端的正兇又是歐陽鋒,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師鄭重謝罪。全真六子在煙雨樓佈陣時,原待楊康前來相助,後來遇到柯鎮惡,得悉備細,都是不勝浩歎。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,只授武功而不將他帶出王府,少年人習於富貴,一個把持不定,終於落此下場,更是自責甚深。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,心中掛念郭靖,當下帶了十餘名弟子,冒寒西來。(金庸按:據元史載,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來往通信三次,始經崑崙赴雪山相見,途中歷時四載,攜弟子十八人。弟子李志常撰有「長春真人西遊記」一書,詳記途中經歷,此書今尚行世。為顧及讀者興趣,此節不加詳敘。)

  他見郭靖歷經風霜,面目黝黑,身子卻更為壯健,甚是欣喜。郭靖未到之時,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聞,說有感於風物異俗,做了幾首詩,當下捋鬚吟道:「十年兵火萬民愁,千萬中無一二留。去歲幸逢慈詔下,今春須合冒寒遊。不辭嶺北三千里,仍念山東二百州。窮急漏誅殘喘在,早教生民得消憂。」

  一位通漢語的文官將詩譯成蒙古語,成吉思汗聽了,點頭不語。丘處機向郭靖道:「當年我和你七位師父在煙雨樓頭比武,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的詩。此番西來,想念這七位舊友,終於將這首詩續成了。」當下吟道:「自古中秋月最明,涼風屆候夜彌清,一天氣象沉銀漢,四海魚龍耀水精。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,下面四句是我新作,他卻見不到了:吳越樓台歌吹滿,燕秦部曲酒肴盈。我之帝所臨河上,欲罷干戈致太平。」

  郭靖想到江南七怪,不禁淚水盈眶。成吉思汗道:「道長西來,想必已見我大蒙古兵威,不知可有詩歌讚詠否?」丘處機道:「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,心中有感,也做了兩首詩。第一首云:天蒼蒼兮臨下土,胡為不救萬靈苦?萬靈日夜相凌遲,飲氣吞聲死無語。仰天大叫天不應,一物細瑣徒勞形。安得大千復混沌,免教造物生精靈。」

  那翻譯官驚得呆了,那敢譯給大汗聽。丘處機不予理會,續念道:「我第二首是:嗚呼天地廣開闢,化生眾生千萬億。暴惡相侵不暫停,循環受苦知何極。皇天后土皆有神,見死不救知何因?下士悲心卻無福,徒勞日夜含酸辛?」

 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,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,躍然而出。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,更是感慨萬分。成吉思汗道:「道長的詩必是好的,詩中說些什麼,快譯給我聽。」那翻譯官躊躇尋思,想另用一番話搪塞過去,但想郭靖定會說明,那時反而犯了欺君之罪,只得照實翻了。成吉思汗聽了不快,向丘處機道:「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,盼道長有以教我。」

  丘處機道:「長生不老,世間所無,但道家練氣,當真能夠卻病延年。」成吉思汗道:「請問練氣之道,首要在何?」丘處機道: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」成吉思汗道:「何者為善?」丘處機又道:「聖人無常心,以百姓心為心。」成吉思汗默然。丘處機又道:「中華有一部聖書,叫做『道德經』,吾道家奉以為寶。天道無親、聖人無常心云云,都是經中之言。經中又有言道:『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為上。而美之者,是樂殺人。夫樂殺人者,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。』」

  丘處機一路西行,見到戰禍之烈,心中惻然有感,乘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,當下反覆開導,為民請命。成吉思汗聽他勸告自己少用兵、少殺人,言語極不投機,說到後來,向郭靖道:「你陪道長下去休息吧。」

  郭靖陪同丘處機辭出,只見黃蓉引著魯有腳等千餘名丐幫幫眾,騎了馬候在宮外,一見郭靖出宮,黃蓉拍馬迎上,笑道:「沒事嗎?」郭靖笑道:「運氣真好,剛碰著丘道長到來。」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,對郭靖道:「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,領人在這裏相救。大汗怎麼說?答應了你辭婚麼?」

  郭靖躊躇半晌,道:「我沒有辭婚。」黃蓉一怔,道:「為什麼?」郭靖道:「蓉兒,你千萬別生氣,因為……」剛說到這裏,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,大聲叫道:「郭靖哥哥。」黃蓉一見到她,臉上變色,立即下馬,閃在一旁。郭靖想要向她解釋,華箏卻拉住了他手,說道:「你想不到我會來吧?你見到我高興不高興?」郭靖點點頭,轉頭尋黃蓉時,卻已人影不見。

 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,並未見到黃蓉,拉著他手,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。郭靖暗暗叫苦:「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,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。」華箏所說的話,他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裏。華箏說了一會,見他呆呆出神,嗔道:「你怎麼啦?我大遠的趕來瞧你,你理也不理人家?」郭靖道:「妹子,我掛念著一件事,先得去瞧瞧,回頭再跟你說話。」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,逕行奔回營房,只聽服侍黃蓉的親兵說道:「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,出東門去了。」

  郭靖一驚道:「什麼畫?」那親兵道:「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。」郭靖更驚,心想:「她將這畫拿去,顯是跟我決絕了,我什麼都不顧啦,隨她南下便是。」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,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。

 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,郭靖只怕找不著黃蓉,更是不住價的催促,轉眼之間,已奔出數十里,城郊人馬雜沓,屍骸縱橫,一到數十里外,放眼但見一片茫茫白雪,雪地裏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。郭靖心中甚喜:「我這小紅馬腳力之快,天下無雙,再過片刻,必可追上蓉兒。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,一齊南歸。華箏妹子縱然怪我,那也顧不得了。」

  又奔出了十餘里,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,蹄印之旁,卻清清楚楚的有一道人的足印,這足印甚是奇特,左腳與右腳之間,相距幾有五尺,步子邁得如此之大,而落地卻輕,只陷入雪中數寸,並未全然著地,已經提足。郭靖吃了一驚:「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。」隨即想到:「左近除歐陽鋒外,再無旁人有此功夫,難道他在追趕蓉兒?」

  想到此處,雖在寒風之下,不由得全身出汗。那小紅馬甚通靈性,知道主人追蹤蹄印,不待郭靖控韁指示,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。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,但數里之後,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而折西,忽而轉南,彎來繞去,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。郭靖心道:「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,故意繞道,但雪地中蹄痕顯然,極易追蹤,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。」

  又馳出十餘里,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。郭靖下馬察看,瞧出一道在先,一道在後,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展出去的兩道印痕,斗然醒悟:「蓉兒是依著武穆遺書中所示之法,佈八陣圖迷惑歐陽鋒,教他轉來轉去,鑽不出陣圖的圈子。兜了一陣,又回上了老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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