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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五


  ▼第七十二回 古廟之夜

 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輕,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的官兵殺散,人聲遠去之中,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「大師父」,只是呼聲越來越低,想是找錯了方向。又過片刻,四下一片寂靜,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。柯鎮惡心想:「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!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一般啼鳴,我柯鎮惡再無耳朵聽到。」

  想到此處,忽聽腳步聲響,共有三人走來,一人腳步輕巧,自是黃蓉,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,起腳拖沓。只聽黃蓉道:「就是這位大爺,快抬他起來。」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,解開他被封的穴道。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男人抬起,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,隨即被人抬了行走。

  他心中甚是奇怪,欲待詢問,又想莫再被她搶白幾句,自討沒趣,只聽得刷的一響,前面抬他的那人「啊唷」叫痛,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,又聽他罵道:「走快些,哼哼唧唧的幹麼?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,沒一個好人!」接著刷的一響,後面那人也吃了一棒,他可不敢叫出聲來了。

  柯鎮惡心道:「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,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。」這時他覺得腿上箭傷越來越疼,只怕黃蓉出言譏嘲,咬緊牙根,沒哼一聲,但覺身子高低起伏,知道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。又走一陣,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,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。兩名官軍跌跌撞撞的,走得疲累已極,但聽黃蓉拿竹棒不住鞭打,趕得兩人拼了命支撐。

 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,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,此時大雨早歇,日光將濕衣曬得半乾,耳聽得蟬鳴犬吠,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,一片太平寧靜,和適才南湖惡鬥,宛似換了另一個世界。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,和米煮了,自己吃了一碗,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。柯鎮惡道:「我不餓。」黃蓉道:「你腿疼,當我不知道麼?什麼餓不餓的。我偏要你多痛一陣,才給你醫治。」

  柯鎮惡大怒,端起一碗熱騰騰的南瓜,迎面潑去,只聽她冷笑一聲,一名官兵大聲叫痛,原來是她閃身避開,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。黃蓉罵道:「嚷嚷什麼?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,不識抬舉嗎?快吃乾淨了。」那官兵被他打得怕了,肚中確也飢餓,當下忍著臉上燙痛,拾起地下南瓜,一塊塊的吃了下去。

  這一來,倒把柯鎮惡弄得惱也不是,笑也不是,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,神色極是尷尬,要待伸手去拔箭,卻又怕創口鮮血狂噴,若是她當真見死不救,那可難以收拾。正自沉吟,聽她說道:「去倒一盆清水來,快快!」話剛說完,拍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。柯鎮惡心道:「這妖女不說話則已,一開口,總是要叫人吃點苦頭。」

  黃蓉又道:「拿這刀子去,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。」一名官兵依言割了。黃蓉道:「姓柯的,你有種就別叫痛,叫得姑娘心煩,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。」柯鎮惡怒道:「誰要你理了?快給我滾得遠遠的。」話未說完,突覺創口一陣劇痛,顯是她拿住箭桿,反向肉裏一送。柯鎮惡又驚又怒,順手一拳,創口又是一痛,手裏卻多了一枝長箭。原來黃蓉已將羽箭拔出,塞在他的手中。

  只聽她說道:「再動一動,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!」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,眼前不是她的對手,當真被這小妖女打幾個耳括子,那可是終身之辱,當下鐵青著臉不動,聽得嗤嗤幾聲,她撕下幾條布片,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,止住流血。又覺創口一陣冰涼,知她在用清水洗滌。柯鎮惡驚疑不定,尋思:「她若心存惡念,何以反來救我?倘說是並無歹意,……哼,哼,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什麼好心?定是她另有毒計。」轉念之間,黃蓉已用金創藥替他敷上傷口,包紮妥善。

  只覺創口清涼,疼痛減了大半,他卻不知這是黃蓉從桃花島帶來的小還丹,乃是醫療外傷的天下第一靈藥。創口疼痛一減,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。黃蓉冷笑道:「我道是假餓,原來當真餓得厲害,好吧,走啦!」拍拍兩聲,在兩名官軍身上一人一棒,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。

  又走三四十里,天已向晚,只聽得鴉聲大噪,不知有幾千幾萬頭烏鴉在空中飛來飛去。嘉興四鄉他沒一處不熟,一聽鴉聲,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。那鐵槍廟中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,廟旁有一高塔,塔頂群鴉世代為巢,當地居民以為鴉群是神兵神將,向來不敢侵犯,以致生養繁殖,越來越多。黃蓉道:「喂,天黑啦,到那裏投宿去?」柯鎮惡尋思:「若投民居借宿,只怕洩漏風聲,引動官軍捉拿。」於是說道:「過去不遠有一古廟。」黃蓉罵道:「烏鴉有什麼好看?沒見過麼?快走!」這次不聽棒聲,兩名官軍卻又叫痛,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。

 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,柯鎮惡聽黃蓉推開廟門,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,似乎廟中久無人居,只怕黃蓉埋怨嫌髒,那知她竟沒加理會。

  耳聽得黃蓉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,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些熱水。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,這才自行洗臉洗腳。柯鎮惡躺在供桌東首,拿個蒲團當作枕頭,忽聽黃蓉啐道:「你瞧我的腳幹麼?我的腳你也瞧得麼?挖了你一對眼珠子!」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,咚咚咚的直磕響頭。黃蓉道:「你說,你幹麼眼睜睜的望著我洗腳?」那官軍不敢說謊,磕頭道:「小的該死,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……生得好看……」

  柯鎮惡一驚,心想:「那賊廝鳥死到臨頭,還存色心!這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,還是剝他的皮。」那知黃蓉笑道:「憑你這副蠢相,竟也知道好看難看。」砰的一聲,伸棒打他一個筋斗,居然沒再追究。

  兩名官軍躲向後院,再也沒敢出來。柯鎮惡一語不發,靜以待變。只聽黃蓉在大殿上走了一週。說道:「王鐵槍威震當世,到頭來還是落得個身首異處,逞什麼英雄?說什麼好漢?唉,這鐵槍只怕當真鐵鑄的。」柯鎮惡幼時眼睛未瞎,曾與韓寶駒、南希仁等到這廟裏來玩過,幾人雖是孩子,俱都力大異常,輪流抬了那桿鐵鎗舞動玩耍,這時聽黃蓉如此說,接口道:「自然鐵打的,還能是假的麼?」黃蓉「嗯」了一聲,伸手抽起鐵槍,說道:「倒有三十來斤。嗯,我弄丟了你的鐵杖,一時也鑄不及賠你。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,你沒兵器防身,就拿這鐵槍當杖使吧。」也不等柯鎮惡答話,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,砰砰彭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,遞在他的手中。

  柯鎮惡在這世上孤苦伶仃,再無一個親人,與她相處雖只一日,但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是捨不得與她相離,聽她說到「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」,不禁一陣茫然,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,比他用慣的鐵杖是沉了些,卻也將就用得,心想:「她給我兵器,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。」

  只聽黃蓉又道:「這是我爹爹配製的小還丹,對你傷口最有好處。你恨我父女,用不用在你!」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。柯鎮惡伸手接了,緩緩放入懷中,想說什麼話,口中偏說不出來,只盼黃蓉再說幾句,卻聽她道:「好啦,睡吧!」

  柯鎮惡側身而臥,將鐵槍放在身旁,一時間思潮起伏,那裏睡得著。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歇,終於四下無聲,卻始終不聽黃蓉睡倒,聽聲音她一直坐在一個蒲團之上,動也不動。又過半晌,聽她輕輕吟道:「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。可憐未老頭先白。春波碧草,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。」聽她翻來覆去的低吟,咀嚼詞中之意。柯鎮惡不通文墨,不懂她吟的什麼,但聽她語音悽婉,似乎傷心欲絕,竟不覺呆了。

  又過良久,只聽黃蓉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,側身臥倒,呼吸漸細,慢慢睡熟,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,兒時種種情狀,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。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,搖頭晃腦的誦讀;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,拉扯神像的鬍子;南希仁與自己拼力拉著鐵槍一端,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,三人鬥力;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,梳著兩條小辮子,鼓掌嘻笑。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,在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搖動。

  突然之間,眼前又是漆黑一團,這是永無窮盡的黑暗,胸中一叢仇恨之火,再也難以抑制。他提著鐵槍,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,只聽她輕輕呼吸,睡得正沉。他心道:「我這樣一槍下去,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。咳,若非如此,黃老邪武功蓋世,我今生怎能報得此仇?他女兒睡在這裏,正是天賜良機,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。」轉念一想:「這女子救我性命,我豈能恩將仇報?咳,殺她之後,我撞死她身旁,以報今日之情就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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