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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一


  ▼第七十一回 藝服群雄

  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,尋思:「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,難解今日危局,可是該當說些什麼話,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,叫老毒物知難而退?」一時無計。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,猛抬頭,卻見明月初昇,圓盤似的冰輪上緣,隱隱缺了一邊,心念一動,大笑說道:「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,不意行事混賬無賴,說話如同放屁。」眾人一怔,知他向來狂言無忌,也不以為忤,但既如此見責,想來必有緣故,馬鈺行了一禮,說道:「請前輩賜教。」

  洪七公怒道:「老叫化早聽人說,今年八月中秋,煙雨樓畔有人打架。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,但想時候還早,儘可在裏兒安安穩穩睡幾個懶覺,那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彭彭的耍死狗。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,又是漢子打婆娘,女婿打丈人啦,宰雞屠狗的,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。你們抬頭瞧瞧月亮,今兒是什麼日子。」

  眾人給他一說,斗然想起這天還是八月十四,比武之約尚在明日,何況彭連虎、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,眼下動手,確是有點兒於理不合。丘處機道:「老前輩教訓得是,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。」他轉頭向歐陽鋒道:「姓歐陽的,咱們換個地方去拼個死活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妙極,妙極,該當奉陪。」洪七公把臉一沉道:「王重陽一歸天,全真教的一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。我跟你們說個好的,六個男道士再加一個女道士,滿不是老毒物對手,王重陽沒留下什麼好處給我,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,可是我倒要問一聲: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,明兒怎樣踐約啊?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麼?」

  這番話明裏是嘲諷全真諸子,暗中卻是提醒他們,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。六子久歷江湖,那裏不懂得話中之意,只是大仇在前,焉肯退縮?洪七公眼角一橫,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,黃蓉泫然欲淚,心知其中糾葛甚多,尋思:「待老頑童到來,憑他這身功夫,當可藝壓全場,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。」於是喝道:「老叫化要睡覺,誰再動手動腳,那就是跟我過意不去,到明晚任你們鬧個天翻地覆,老叫化誰也不幫,馬鈺,你領你的雜毛們到樓上去,給我安安靜靜的。靖兒、蓉兒,來跟我搥腿。」

 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,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,自己難以抵敵,當即說道:「老叫化,我與藥兄與全真教結上了樑子,你說話不是放屁,今兒給你面子,明兒你可誰也不能幫。」洪七公暗暗好笑:「現下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,居然怕我出手。」於是大聲說道:「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些,不幫就不幫,你準能勝麼?」說著仰天臥倒,把酒葫蘆枕在腦後,叫道:「兩個孩兒,快搥腿!」

 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,可是他還戀戀不捨的又咬又舐,似乎其味無窮,到後來終無可再啃,這才收入懷內,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白雲,說道:「只怕要變天呢!」轉頭問黃藥師道:「藥兄,借你的閨女給我搥搥腿成不成?」黃藥師微微一笑,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,在他腿上輕輕搥著。洪七公嘆道:「唉,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種福氣!」望著郭靖道:「傻小子,你的手沒被黃老邪打斷吧?」郭靖應了一聲:「是。」坐在另一邊給他搥腿。

 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,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黃藥師。他以耳代目,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,走到東他一雙眼跟到東,走到西也跟到西。黃藥師並不理會,嘴角帶著一絲冷笑。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,仍是佈成了天罡北斗之陣,低目垂眉,靜靜用功。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,安放在煙雨樓下,歐陽鋒背向眾人,飲酒吃菜,賞玩湖上煙波。

  洪七公斜眼看靖蓉兩人,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,一個多時辰沒對望一次,他生性爽直,見了這種尷尬之事,心中那裏忍得住,但問了幾次,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。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:「藥兄,這南湖又叫什麼湖啊?」黃藥師道:「又叫鴛鴦湖。」洪七公道:「瞧啊!怎麼在這鴛鴦湖上,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別扭,老丈人也不給勸勸?」郭靖一躍而起,指著黃藥師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害死了我五位師父,我怎麼還能叫他丈人?」黃藥師冷笑道:「希罕麼?江南七怪沒死清,還剩一個臭瞎子。我要叫他也活不到明天。」柯鎮惡性如烈火,一縱身猛向黃藥師撲了過去。郭靖搶在頭裏,掌後發卻先至。黃藥師還了一招,雙掌相交,蓬的一聲,將郭靖震得倒退了一步。洪七公叫道:「我說過別動手,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麼?」

  郭靖不敢再上,恨恨的望著黃藥師,洪七公道:「黃老邪,江南六怪是好漢子,你幹麼殺害無辜?老叫化瞧著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。」黃藥師道:「我愛殺誰就殺誰,你管得著麼?」黃蓉叫道:「爹,他五位師父不是你害的,我知道,我說不是你害的。」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,不禁大為愛憐,橫眼向郭靖一瞪,心腸又復剛硬,說道:「是我殺的。」黃蓉哽咽道:「爹爹,你為什麼要殺人?」黃藥師大聲道:「世人都說你爹是邪惡歹人,你不知道麼?歹人難道還會做好事?天下所有壞事,都是你爹幹的。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,我見了這種英雄好漢就生氣。」歐陽鋒哈哈大笑,朗聲說道:「藥兄這幾句話真說得痛快之極,佩服佩服。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,說道:「藥兄,兄弟送你一件禮物。」右手一揚,將一個包袱擲了過來。

  他與黃藥師相隔二十餘丈,但隨手一擲,一個包袱就破空而至,確是腕力驚人。黃藥師接在手中,觸手處輕重、軟硬,似是一個人頭,打開一看,果然是個新割了的首級,頭戴方巾,頦下有鬚,面目卻不相識。歐陽鋒笑道:「兄弟今晨西來,在一所書院歇足,聽得這腐儒在對一班書生講學,說什麼要做忠臣孝子,兄弟聽得厭煩,一刀將這腐儒殺了。你我東邪西毒,可說是臭氣相投了。」說罷縱聲長笑。

  黃藥師臉上變色,說道:「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。」俯身抓土成坑,將那人頭埋下,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。

  歐陽鋒討了一個沒趣,哈哈笑道:「黃老邪徒有虛名,原來也是為禮法所拘之人。」黃藥師凜然道:「忠孝乃大節所在,並非禮法!」一言甫畢,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,眾人一齊抬頭,只見烏雲遮沒了半片天,眼見雷雨即至。又聽得鼓樂聲響,七八艘船隻在湖中划來,船上掛了紅燈,一副官宦的氣派。

  船靠岸邊,走上二三十人來,只見彭連虎、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。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,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烈,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,看來完顏烈恃有歐陽鋒、裘千仞兩個人出馬,這番比武有勝無敗,居然再下江南。黃蓉一指裘千仞道:「爹,女兒中了這老兒一掌,險險送了性命。」黃藥師曾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,不知那是裘千里所冒充,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,怎能將女兒打傷,心中頗覺奇怪。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烈等人會在一起,聚首低聲計議。

  過了半晌,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,說道:「七兄,待會比武,你兩不相助,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?」洪七公心想:「我是有心無力,要助也無從助起。」只得答道:「什麼待會不待會的,我是說八月十五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就是這樣,藥兄,全真門人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,你是一代宗主,與這些人動手失了身份,待兄弟給你打發,你只袖手旁觀如何?」黃藥師一看雙方陣勢:洪七公倘不出手,全真諸子勢要被歐陽鋒殺得死無葬身之地,當年王重陽一手創立的全真派就此覆滅;若郭靖助守「天璇」,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,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,形勢又自不同,心想:「生死禍福,全在他一念之間了。」

  歐陽鋒見他臉上神色漠然,心想時機稍縱即逝,若是老頑童到來,倒是不易對付,長嘯一聲,叫道:「大家動手啊,還等什麼?」洪七公怒道:「你這口中說出來的是人話還是狗屁?」歐陽鋒向天上一指,笑道:「子時早過,已經是八月十五的清晨了。」洪七公一抬頭,只見月亮微微偏西,一半被烏雲遮沒,果然已是子末丑初,歐陽鋒蛇杖點處,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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