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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〇


  ▼第六十八回 賭賽定力

  郭靖將這頭皮翻來翻去的細看,沉吟道:「這對鵰兒自小十分馴良,從來沒有傷過人,怎麼會突然與人爭鬥?」黃蓉道:「其中必有蹊蹺,咱們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。」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,分頭出去打量,但那市鎮甚大,人煙稠密,兩人訪到天黑,絲毫不見端倪。

  次晨雙鵰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,那血鳥卻已不知去向。黃蓉甚愛那小鳥,想要回頭去找,郭靖卻記掛著洪七公的傷勢,又想在中秋將屆,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,莫要誤了大事,勸著黃蓉即速兼程東行。黃蓉聽他說得有理,無奈起行,心中卻是怏怏不樂。

  兩人上了小紅馬,疾馳東行。小紅馬日行千里,雙鵰在空中相隨,趕得極是迅速。一路上黃蓉笑語盈盈,嬉戲歡暢,尤勝往時,雖至午夜,仍是不肯安睡。郭靖見她疲累,常勸她早些休息,黃蓉只是不理,有時深夜之中,也抱膝坐在榻上,尋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和郭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。

  這日從江西到了兩浙南路境內,縱馬大奔了一日,已近東海之濱。兩人在客店中歇了,黃蓉向店家借了一隻菜籃,要到鎮上買菜做飯。郭靖勸道:「你累了一天,將就吃些店裏的飯菜算啦。」黃蓉道:「我是做給你吃,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麼?」郭靖道:「那自然愛吃,只是我要你多歇歇,待你的身子將養好了,慢慢再做給我吃不遲。」黃蓉道:「待我將養好了,慢慢再做……」手臂上挽了菜籃,一隻腳跨在門檻之外,竟自怔住了。郭靖尚未會意她的心思,輕輕從她臂上除了菜籃,道:「是啊,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。」

  黃蓉呆立了半晌,回來和衣倒在床上,不久似乎是睡著了。店家開飯出來,郭靖叫她吃飯,黃蓉一躍而起,笑道:「靖哥哥,咱們不吃這個,你跟我來。」郭靖依言隨她出店,走到鎮上。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,繞到後牆,躍入院中。郭靖不明所以,跟著進去。黃蓉逕向前廳闖去,只見廳上燈燭輝煌,主人正在請客。

  黃蓉笑嘻嘻的走上前去,喝道:「通統給我滾開。」廳上筵開三席,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,見她是個美貌少女,個個相顧愕然。黃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,腳下一勾,摔了他一個筋斗,笑道:「還不讓開?」眾客一轟而起,亂成一團。主人大叫:「來人哪,來人哪!」

  嘈雜聲中,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,掄刀使棒,打將入來。黃蓉笑吟吟的搶上,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,奪過手中兵刃,舞成兩團白光,向前衝殺。眾莊客發一聲喊,跌跌撞撞,爭先恐後的都逃了出去。

  主人見勢頭不對,待要溜走,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的鬍子,右手掄刀作勢便砍。那主人慌了手腳,雙膝跪倒,顫聲道:「女……女大王……好……姑娘……你要金銀,立時取出獻上,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……」黃蓉笑道:「誰要你金銀?快起來陪我們飲酒。」左手一伸,揪著他鬍子提了上來。那主人吃驚,卻是不敢叫喊。

  黃蓉一拉郭靖的手,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。黃蓉叫道:「大家坐啊,怎麼不坐了?」手一揚,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。眾賓客又驚又怕,擠在下首兩張桌邊,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。黃蓉喝道:「你們不肯陪我,是不是?誰不過來,我先宰了他?」眾人一聽,一齊擁上,你推我擠,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。

  黃蓉喝道:「又不是三歲小孩,好好兒坐也不會嗎?」眾賓客推推擠擠,好半晌才在三張桌邊坐定了。黃蓉自斟自飲,喝了一杯酒,問主人道:「你幹麼請客,家裏死了人嗎?」主人結結巴巴的道:「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,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,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。」黃蓉笑道:「那很妙啊,把小孩兒抱出來瞧瞧。」

  那主人面如土色,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,但望了一眼席上所插的鋼刀,卻又不敢不依,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。黃蓉抱過孩子,在燭光下細細瞧他的小臉,再望望那主人的臉,側頭道:「一點也不像,只怕不是你生的。」那主人神色尷尬,雙手發顫,眾賓客覺得好笑,卻又不敢笑。黃蓉從懷裏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黃金,交給奶媽,同時把孩子還給了她,道:「小意思,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吧。」

  眾人見她小小年紀,竟然自稱外婆,又見她出手豪闊,個個面面相覷,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。黃蓉道:「來,敬你一碗!」取一隻大碗來斟滿了酒,放在主人面前。那主人道:「小老兒量淺,姑娘恕罪則個。」黃蓉秀眉上揚,伸手一把扯住他的鬍子,喝道:「你喝是不喝?」主人無奈,只得端起碗來,骨嘟骨嘟的喝了下去。黃蓉笑道:「是啊,這才痛快,來,咱們來行個酒令。」她要行令就得行令,滿席之人誰敢違拗?可那席上不是商賈富紳,就是腐儒酸丁,那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。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,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,喝道:「都給我站在一旁!」眾人如逢大赦,急忙站起來。只聽得咕咚一聲,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,原來他酒力發作,再也支持不住了,黃蓉哈哈大笑,與郭靖倆揀可口的菜肴吃了幾樣,飲酒談笑,旁若無人,直吃到初更已過,這才盡興而歸。回到客店,黃蓉笑問:「靖哥哥,今日好玩嗎?」郭靖道:「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,這又何苦?」黃蓉道:「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,那來管旁人死活。」郭靖一怔,覺得她說這話時語氣頗不尋常,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。黃蓉忽道:「我要出去逛逛,你去不去?」郭靖道:「這陣子還到那裏?」黃蓉道:「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有趣,要去抱來玩幾天,再還給人家。」郭靖驚道:「這怎使得?」

  黃蓉一笑,已縱出房門,越牆而出。郭靖急忙追上,拉住她手臂勸道:「蓉兒,你已玩了這麼久,難道還不夠麼?」黃蓉站定身子,說道:「自然不夠!」她頓了一頓,又道:「要你陪著,我才玩得有興緻。過幾天你就要離開我啦,你去陪那華箏公主,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。和你在一起的日子,過一天就少一天。我一天要當兩天、當三天、當四天來用。這種的日子我過不夠。靖哥哥,晚間我不肯休息,卻要和你胡扯瞎談,你現下懂了吧?你不會再勸我了吧?」

  郭靖握著她的手,又憐又愛,說道:「蓉兒,我生來心裏胡塗,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,我……我……」說到這裏,卻不知如何接口。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,都是什麼愁啦、恨啦,我只道他記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,所以儘愛念這些言語。今日才知在這世上,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兒時光,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。」

  柳梢頭上,一彎新月窺人,夜涼似水,微風拂衣。郭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,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,卻不知情根之種,惱人至斯,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,回想日來她的一切光景,心想:「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,將來與蓉兒分別了,雖然常常會想著她、念著她,但總也能熬得下來。可是她呢?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,只有她爹爹相伴,豈不寂寞?」隨即轉念一想:「將來她爹爹總是要過世的,那時只有幾個啞巴僕人陪著她,她小心眼裏整日又愛想心思、轉念頭,這不活活的坑死了她?」

  思念及此,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,雙手握住了黃蓉的手,癡癡望著她的臉,說道:「蓉兒,就算天塌下來了,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!」

  黃蓉身子一顫,抬起頭來,道:「你說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再也不理什麼成吉思汗、什麼華箏公主,這一生一世,我只陪著你。」黃蓉低呼一聲,縱體入懷。郭靖雙臂摟住了她,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,此時突然把心一橫,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,心中登感舒暢。兩人摟抱在一起,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。

  過了良久,黃蓉輕輕道:「你媽呢?」郭靖道:「我去接她到桃花島。」黃蓉道:「你不怕你師父哲別、義兄拖雷他們麼?」郭靖道:「他們對我情深義重,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。」黃蓉道:「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?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又怎麼說?」郭靖嘆了口氣道:「他們一定要生我的氣,但我會慢慢求懇。蓉兒,你離不開我,我也離不開你呢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有個主意。咱們躲在桃花島上,一輩子不出來,島上我爹爹的佈置何等玄妙,他們就是尋上島來,也找不到你來罵你。」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,正要叫她另尋妙策,忽聽十餘丈外腳步聲響,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,從南向北,急奔而去,依稀聽得一人道:「這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,不用怕他,咱們快去。」

  靖蓉二人此時心意歡暢,本來都不想再管閒事,但聽到「老頑童」三字,心中一凜,同時躍起,急忙隨後跟去。前面兩人一意趕路,並未知覺。出鎮後奔了五六里路,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,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,不斷從山後傳出。兩人足上加勁,跟入山坳,一抬頭,不由得一驚,但見老頑童周伯通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下,不知生死。

  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,身披大紅袈裟,正是藏僧靈智上人,也是一動不動。周伯通身畔有一個山洞,黑夜中隱約可見洞口甚小,只容一人彎腰而入。洞外有五六人吆喝,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,似乎怕洞中有什麼東西出來傷人。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所說「這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」那話,又見周伯通坐著宛似一具僵屍,只怕他已經遭難,縱身欲上,黃蓉一把拉住,低聲道:「先瞧清楚了敵人。」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,看那洞外幾人時,原來都是舊識:參仙老怪梁子翁、鬼門龍王沙通天、千手人屠彭連虎、三頭蛟侯通海,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,聽他們的語音,卻是以前未曾見過面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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