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 |
二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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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,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什麼「臭丫頭!」「小賤人!」之聲,黃蓉嘻嘻而笑,道:「他仍當你是好人,淨是罵我。」郭靖全神貫注在扳舟,那裏聽到她說話,雙膀使力,揮槳與激流相抗,那鐵舟頭高尾輕,鼓浪逆行。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下,卻也極是急促,只划得面紅氣促,好幾次險險給水沖得倒退下去,到後來水勢略緩,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,以左右互搏的心法,雙手分使「神龍擺尾」那一招。每一槳出去,用的是都是降龍十八掌的先天之勁,掌力直透槳端,左一槳「神龍擺尾」,右一槳「神龍擺尾」,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。黃蓉讚道:「就是讓那漁人來划,也未必能有這麼快!」 又行一陣,划過兩個急灘,一轉彎,眼前只見景色如畫,清溪潺潺,水流平穩之極,幾似定住不動。那溪水寬約丈許,兩旁垂柳拂水,綠柳之間,夾植著無數桃樹,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,想見一片錦繡,繁華耀眼。這時雖無桃花,但水邊注滿一叢叢白色小花,香氣極是濃郁。靖蓉二人心曠神怡,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,竟然別有一番天地。溪水碧綠如玉,深難見底,郭靖插槳下去一探,一股大力突然一衝,他未曾防備,鐵槳幾欲脫手,原來溪面水平如鏡,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。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,兩人都盼這綠柳清溪越長越好。黃蓉嘆道:「若是我的傷難以痊可,那就葬身此處,不再下去了。」郭靖正想說幾句話安慰她,那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。洞中香氣更濃,水流卻又湍急,耳中只聽得一陣嗤嗤之聲。郭靖道:「那是什麼聲音?」黃蓉搖搖頭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」 眼前一亮,鐵舟已然出洞,兩人不禁同聲喝采!「好!」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,高有丈餘,奔雪濺玉,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出來,飛入半空,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。那溪水至此而止,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。郭靖扶著黃蓉上了岸,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,一回頭,卻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,映出一條眩目奇麗的彩虹。當此美景,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,卻也不知說什麼話好,只是手攜著手,並肩坐在石上,胸中一片明淨,再無別念,看了良久,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。 只聽他唱的是個「山坡羊」的曲兒: 「城池俱壞,英雄安在?雲龍幾度相交代?想興衰,苦為懷。唐家才起隋家敗,世態有如雲變改。疾,也是天地差!遲,也是天地差!」 一面唱,一面從彩虹後轉了出來,只見那人左手拿了一綑松柴,右手握著一柄斧兒,原來是個樵夫。黃蓉一見此人裝束,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:「若言求醫,更犯大忌,未登其堂,已先遭漁樵耕讀毒手矣。」當時不明「漁樵耕讀」四字說的是什麼,現下想來,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,此處又見一樵子,那麼漁樵耕讀,想來不是南帝的四個弟子,也必是他手下的四個親信,不禁暗暗發愁:「闖過那漁人一關,已是好不容易。這樵子歌聲不俗,瞧來決非易與,那耕讀二人,又不知是何等人物?」只聽那樵子又唱道: 「天津橋上,憑欄遙望,春陵王氣都凋喪。樹蒼蒼,水茫茫,雲台不見中興將,千古轉頭歸滅亡。功,也不久長!名,也不久長!」 他慢慢走近,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,宛如不見,提起斧兒就在山邊砍柴。黃蓉見他容色豪壯,神態虎虎,舉手邁足,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,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,必會當他是個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,心中一動:「聽師父說,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,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?只是他歌中詞語,如何消沉至斯?」又聽他唱道: 「峰巒如聚,波濤如怒,山河表裏潼關路。望西都,意踟躕。傷心秦漢經行處,宮闕萬間都做了土。興,百姓苦!亡,百姓苦!」 當聽到最後兩句,黃蓉想起父親常道:「什麼皇帝將相,都是害民惡物,改朝換姓,就只苦了百姓!」不禁喝了聲采:「好曲兒!」 那樵子轉過身來,把斧頭往腰間一插,道:「好?好在那裏?」黃蓉欲待相答,忽想:「他愛唱曲,我也來唱個『山坡羊』答他。」當下微微一笑,低聲唱道: 「青山相待,白雲相愛。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。一茅齋,野花開,管甚誰甚家興廢誰成敗?陋巷簞瓢亦樂哉。貧,氣不改!達,志不改!」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,昔日必曾手綰兵符,顯赫一時,所以這曲中極讚糞土功名、山林野居之樂,可是同時也隱隱推崇他當年富貴時的德業。常言道: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!」黃蓉伶俐機變,這一首小曲果然教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,向山邊一指,道:「上去吧!」 只見那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,沿峰而上。靖蓉二人仰頭而望,但見那山峰的上半截隱在雲霧之中,不知那峰頂究有多高。 兩人所唱的曲子,郭靖實只聽懂了一半,既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,只怕他忽又變卦,當下更不打話,背起黃蓉,雙手握著長藤,提氣而上。他雙臂交互攀援,爬得甚是迅速,片刻之間,離地已有十餘丈,隱隱聽得樵子又在唱曲,什麼「……當時紛爭今何處?贏,都變作土!輸,都變作土!」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:「靖哥哥,依他說,咱們也別來求醫啦。」郭靖愕然,問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,治好了,都變作土!治不好,都變作土!」郭靖道:「呸,別聽他的。」黃蓉輕輕唱道:「活,你背著我!死,你背著我!」 說話之間,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,放眼白茫茫一片,雖當盛暑,身上卻已頗感寒意。黃蓉嘆道:「眼前奇景無數,就算治不好,也不枉了一場奔波。」郭靖道:「蓉兒,你別再說死啦活啦,成不成?」黃蓉低低一笑,將嘴唇貼在他背脊上吹氣。郭靖只感背上一處又熱又癢,叫道:「你再胡鬧!我一失手,兩個兒一齊摔死。」黃蓉笑道:「好啊,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!」 郭靖一笑,無話可答,愈爬愈快,突見那長藤轉向前伸,凝目一望,原來已到了峰頂,剛踏上平地,還未將黃蓉從背上放下,猛聽得轟隆一聲巨晌,似是山石崩裂,又聽得牛鳴連連,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。郭靖奇道:「怎麼這高的山上也有牛,真是怪事!」負著黃蓉,循聲奔去。黃蓉道:「漁樵耕讀麼,耕田就得有牛。」 一言甫畢,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,所處形勢卻極怪異。那牛仰天臥在一塊岩上,四足掙扎,站不起來,那石搖搖欲墮,下面一人擺起丁字步,雙手托住岩石,只要一鬆手,連牛帶石,一起跌入下面深谷之中。那人所站之處,又是在一塊突出的懸岩之上,無處退讓,縱然捨得那牛不要,但那岩石壓將下來,不是斷手,也必折足。瞧這情勢,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,一個失足跌將下來,撞鬆岩石,那人就在近處,搶著托石救牛,卻將自己陷在這狼狽境地。黃蓉笑道:「適才唱罷『山坡羊』,此處又見『山坡牛』!」 那山峰頂上是一塊平地,開墾成十餘畝山田,種著禾稻,一柄鋤頭拋在田邊,托石之人上身赤膊,腿上泥污及膝,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,黃蓉一面察看,一面心中琢磨:「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『耕』了。那頭牛總有二百斤上下,岩石的重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,雖有一半靠著山坡,但那人穩穩托住,也算得是神力驚人。」郭靖將她往地下一放,奔了過去,黃蓉急叫:「慢來,別忙!」但郭靖救人要緊,挨到那農夫身邊,蹲下身去將岩石托住,道:「我托著,你先去將牛牽開!」 那農夫手上一輕,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,托得起黃牛與大石,當下先鬆右手,側過身子,左手仍然托在石底。郭靖腳下踏穩,雙臂向上一推,大石登時高起尺許,那農夫左手也就鬆了。他稍待片刻,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,知道郭靖儘管可支撐得住,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鑽過,一躍上坡,要去牽開黃牛,但不自禁先向郭靖望了一眼,瞧瞧這忽來相助的是何方英雄。 一瞧之下,不由得大為詫異,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,實無驚人之處,雙手托著黃牛大石,卻是顯得並不吃力。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,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,不覺大起疑心,再向坡下一望,見黃蓉倚在石旁,神情委頓,似患重病,懷疑更甚,向郭靖道:「朋友,到此何事?」郭靖道:「求見尊師。」那農夫道:「為了何事?」郭靖一怔,還未回答,黃蓉側身叫道:「你快牽牛下來,慢慢再問不遲。他一個失手,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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