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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一


  那女子伸腰站起,但見她額頭滿佈皺紋,面頰卻如凝脂,一張臉以眼為界,上半老,下半少,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。她雙目直瞪黃蓉,忽然向內室一指道:「跟我來。」拿起一盞油燈,走了進去。郭靖扶了黃蓉跟著過去,向內一望,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,地下滿舖細沙,沙上畫了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,又寫著許多「太」「天元」,「地元」,「人元」,「物元」等字。郭靖看得不知所云,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,站在門口,不敢入內。

 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,精通曆數之術,一見地下符字,知道盡是些術數中的難題,那是算經中的「天元之術」,只要一明其法,也無甚難處(按: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,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,天、地、人、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、Y、Z、W四未知數)。黃蓉從腰中抽出竹棒,倚在郭靖身上,隨想隨在沙上書寫,片刻之間,將那女子苦思數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難題盡數解開。

  那女子至此驚訝異常,呆了半晌,忽問:「你是人嗎?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天元四元之術,何足道哉?算經中共有十九元,『人』之上有仙、明、霄、漢、壘、層、高、上、天、『人』之下有地、下、低、減、落、逝、泉、暗、鬼。算到十九元,方才有點不易罷啦!」那女子沮喪失色,身子搖了幾搖,突然一交坐在細沙之中,雙手捧頭,苦苦思索,過了一會,忽然抬起頭來,臉有喜色,道:「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,可是我問你:將從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,不論縱橫斜角,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,如何排法?」

  黃蓉心想:「我爹爹經營桃花島,五行生剋之變,何等精奧。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,豈有不知之理?」當下低聲誦道:「九宮之義,法以靈龜,二四為肩,六八為足,左三右七,戴九履一,五居中央。」邊說邊畫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。

  那女子色如死灰,嘆道:「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祕法,原來早有歌訣傳世。」黃蓉笑道:「不但九宮,即然四四圖、五五圖,以至百子圖,亦不足為奇。就說四四圖吧,以十六子依次作四行排列,先以外四角對換,一換十六,四換十三,後以內四角對換,六換十一,七換十。這樣橫直上下斜角相加,皆是三十四。」那女子依法而畫,果然絲毫不錯。

  黃蓉又道:「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,八九七十二數,以從一至七十二之數,環繞九宮成圈,每圈八字,交界之處又有四圈,一共一十三圈,每圈數字相加,均為二百九十二,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,諒你也不知曉。」舉手之間,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陣在沙上排了出來。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,顫巍巍的站起身來,問道:「姑娘是誰?」不等黃蓉回答,忽地捧住心口,臉上現出劇痛之色,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一顆綠色丸藥,吞入腹中,過了半晌,臉色方見緩和,嘆道:「罷啦,罷啦!」眼中流下兩道淚水。

  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,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。那女子正待說話,突然遠處傳來陣陣吶喊之聲,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。那女子道:「是朋友,還是仇家?」郭靖道:「是追趕我們的仇家。」那女子道:「鐵掌幫?」郭靖道:「是。」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道:「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,你們究竟是何等樣人?」問到這句時,聲音極是嚴厲。

  郭靖踏上一步,攔在黃蓉身前,朗聲道:「咱倆是九指神丐洪幫主的弟子。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,避難來此,前輩若是與鐵掌幫有甚瓜葛,不肯收留,我們就此告辭。」說著一揖到地,轉身扶起黃蓉。

  那女子淡淡一笑,道:「年紀輕輕,偏生這麼倔強。你挨得,你師妹挨不得了。知道麼?我道是誰,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,怪不得有這等本事。」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,忽遠忽近,時高時低,嘆道:「他們找不到路,走不進來,儘管放心。就算來到這裏,你們是我客人,神……神……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?」原來她本來叫做「神算子」瑛姑,但想到黃蓉的算法精已百倍,只說了個「神」字就不說了。

  郭靖作揖相謝。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,看了她的傷勢,皺眉不語,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,化在水裏給黃蓉服食。黃蓉接過藥碗,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,如何能服她之藥?瑛姑見她遲疑,冷笑道:「你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,還想好得了麼?我就算有害你之心,也不必多此一舉。這藥是止你疼痛的,不服也就算了。」說著夾手將藥碗搶過,潑在地下。

  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,不禁大怒,說道:「我師妹身受重傷,你怎能如此氣她?蓉兒,咱們走。」瑛姑冷笑道:「我瑛姑這兩間小小茅屋,豈能容你兩個小輩說進就進,說出就出?」手中持著兩根竹算籌,攔在門口。郭靖心想道:「說不得,只好硬闖。」叫道:「前輩恕我無禮了。」身形一沉,舉臂劃個圓圈,一招「亢龍有悔」,當門直衝出去。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,只怕瑛姑抵擋不住,勁道僅用了一半,惟有奪路之心,並無傷人之意。

  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,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,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,那知她身子微側,左手前臂斜推輕送,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。郭靖料想不到她身手如此高強,被她這一帶,竟然立足不住,向前搶了一步,瑛姑也不料郭靖掌力這等沉猛,足下在沙上滑了一滑,隨即穩住。兩人這一交手,心中均各暗暗稱異。瑛姑喝道:「好小子,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吧!」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,點的是他右臂彎處的「曲澤穴」。

  這一招明點穴道,暗藏殺手,郭靖那敢怠慢,立即回臂反擊,將那降龍十八掌一掌一招的使將出來,數招一過,立時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一路。她無一招是明攻直擊,卻是每一招都含有陰毒後著,郭靖好幾次都險險著了她的道兒,若非他會得雙手分搏之術,危急中能分手相救,早已中招受傷。郭靖愈戰愈是心驚,掌力愈是沉厚,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,一拳一腳,打出時都似柔弱無力,但如水銀瀉地,無孔不入,直教人防不勝防。

  再拆數招,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,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「落英掌」的法門: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,儘可置之不理,只要以降龍十八掌硬攻,那就有勝無敗。他本來心想此間顯非吉地,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,但與她無冤無仇,但求衝出門去,既不願與她多所糾纏,更不欲傷她性命,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,豈知這女子功夫極是了得,稍一疏忽,還得喪在她的手下,當下吸一口氣,兩肘往上微抬,右拳左掌,直擊橫推,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。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六掌「雙龍搶珠」,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宗祠中所傳,一招之中剛柔相濟,正反相成,實是妙用無窮。

  瑛姑低呼一聲:「咦!」急忙閃避,但她躲去了郭靖右拳直擊,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,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,郭靖掌到勁發,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,這草屋的土牆那裏經受起這股大力,勢不是牆破屋倒,就是她身子穿牆而出,但說也奇怪,手掌剛與她肩頭微微一觸,只覺那肩上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,滑溜異常,連掌帶勁,都滑到了一邊。只是她身子也是一震,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。

  郭靖吃了一驚,急忙收勢,但瑛姑身手何等快捷,早已借勢欺入,雙手五指成錐,分戳郭靖胸口「神封」、「玉書」兩穴。郭靖封讓不及,身子微側,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,其實中間暗藏殺著。瑛姑只覺一股勁力從他右手上臂發出,撞向自己上臂,知道雙臂一交,敵在主位,已處奴勢,自己胳臂非斷不可,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「泥鰍功」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。

  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,每一路都大出於對方意料之外,兩人心驚膽寒,不約而同的躍開數步,各自守住門戶。郭靖心想:「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!她身上不受掌力,那我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?」瑛姑心中訝異更甚:「這少年小小年紀,怎能練到如此功夫?」隨即想起:「我在此隱居十餘年,勤修苦練,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,自以為將可無敵於天下,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,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女郎遠甚,連武功也未必能勝過這樣一個乳臭少年,那我十餘載的苦熬,豈非付於流水?復仇救人,再也休提?」想到此處,眼紅鼻酸,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。

  郭靖心地仁厚,只道自己掌力已將她打痛,忙道:「晚輩無禮得罪,實非有心,請前輩恕罪,放咱們走吧。」瑛姑見他一面說,一面不住瞧著黃蓉,關切之情,見於顏色,想起自己一生不幸,愛侶遠隔,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,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,冷冷的道:「這女孩子中了裘千仞五毒神掌,臉上已現黑氣,最多只能再活三日,你還苦苦護著她幹麼?」郭靖大驚,細看黃蓉臉色,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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