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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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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靖晃亮火摺,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,身披葛衫,手執蒲扇,白鬚皓髮,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。郭靖一驚非小,適才明明見他在山腰裏率眾叫罵,怎麼一轉眼之間,竟到了山洞之內?只聽他哈哈笑道:「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,來找爺爺,好得很啊,好得很!」突然臉一板,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,喝道:「這是鐵掌幫的禁地,入者有死無生。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。」郭靖正在心中琢磨他這話的用意,卻聽得黃蓉輕聲道:「既是禁地,你怎麼入來啦。」裘千仞臉上登時現出尷尬神色,隨即收住,說道:「誰有閒功夫跟你娃娃們扯淡。」說著搶步出洞。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,只怕他猛下毒手,傷了黃蓉,心想:「此時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」雙手齊出,猛往他肩頭擊去,料他必要回掌擋架,那就立時以肘鎚撞擊他的前胸。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,先著擊肩乃虛,後著肘鎚方實,妙在後著含蘊不露,敵人不易識破。他先著擊出,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,郭靖兩臂一挺,肘鎚正要撞出,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,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股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。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,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,雙手順勢一抓,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。裘千仞用力一掙,卻那裏掙得出他鐵鉗般的掌握?他不掙也還罷了,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。郭靖再無懷疑,兩手一放一拉,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,撲上前去,順手點了他胸口的「陰都穴」。裘千仞癱軟在地,動彈不得,說道:「我的小爺,這當口你何苦和我鬧著玩兒?」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呼喊聲更加響亮,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眾也已逐漸趕到。郭靖道:「你好好送咱們下山去。」裘千仞皺眉搖頭道:「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,怎能送你們下山?」郭靖道:「你叫你的徒子徒孫們讓道,到了山下,我自然給你解去穴道。」裘千仞悉眉苦臉,說道:「我的小爺,你老磨著我幹麼?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。」 郭靖走到洞口,向下一望,不由得驚得呆了,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,正在向著洞口頓足而罵。郭靖急忙回頭,卻見裘千仞仍舊好端端的臥在地下,奇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麼有兩個你?」黃蓉低聲道:「傻哥哥,你還不明白?有兩個裘千仞啊,一個武功高強,一個就會吹牛。他們倆生得一模一樣。這是個淨長著一張嘴的。」 郭靖恍然大悟,向裘千仞道:「是不是?」裘千仞苦著臉道:「姑娘既說是,就算是吧。我們倆是雙生兄弟,我是哥哥。」郭靖道:「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?」裘千仞道:「名字不同,又有什麼關係?我叫千仞他叫千仞還不都一樣?咱倆兄弟要好,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。」 郭靖道:「快說,到底誰是真的裘千仞?」黃蓉道:「那還用問?自然他是個冒充字號的。」郭靖道:「哼,老頭兒,那麼你叫什麼?」裘千仞挨不過,只得道:「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,叫什麼『千里』。我唸著不好聽,也就難得用它。」郭靖一笑,道:「哈,那你是裘千里,不用賴啦。」裘千里面不紅,耳不赤,揚揚自如,道:「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,你管得著麼?」 郭靖道:「怎麼他們儘在山腰裏吶喊,卻不上來?」裘千里道:「不得我號令,誰敢上來?」郭靖將信將疑,黃蓉卻道:「靖哥哥,不給他些好的,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。你點他『天突穴』!」郭靖依言伸指一點。 這「天突穴」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,係在咽喉之下,「璇璣穴」上一寸之處,是陰維任脈之會,一被點中,裘千里只覺全身皮下,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,麻癢難當,連叫:「啊唷,啊唷,你……你這不是坑死人麼?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。」郭靖道:「快回答我的話,那就給你解了。」裘千里叫道:「好吧,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。」當下忍著麻癢,把真情都說了出來。 原來裘千里與裘千仞是同胞孿生兄弟,幼時兩人性情容貌,全無分別。到十三歲上,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幫主的性命,那幫主感恩圖報,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。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,功夫寖尋而有青出於藍之勢,次年幫主逝世,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給了他。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,而且極有才略,數年之間,將原來一個小小幫會整頓得好生興旺,自從「鐵掌殲衡山」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後,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。當年華山首次論劍,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。裘千仞以五毒神掌功夫尚未練成,自知非王重陽敵手,故而謝絕赴會,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,閉門苦練,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「武功天下第一」的榮號。 此時裘千里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,一個武藝日進,一個卻愈來愈愛吹牛騙人。一個隱居深山,一個乘機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。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、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里,而在君山、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。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,黃蓉一個托大,竟被裘千仞鐵掌震傷。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,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。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,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內,決不能再活著下峰。若是幫主喪命在外,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,然後自刎殉葬,幫中弟子都認為這是極大榮寵之事。郭靖背著黃蓉,慌不擇路,誤打誤撞的闖進了鐵掌幫的聖地,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,卻不敢觸犯禁條,追上峰來。 那裘千里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?原來幫中世代相傳,這禁地石室中留藏著無數奇珍異寶。每代幫主臨終之時,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、珍物古玩上峰,一代又復一代,這石室中寶物自然不少。裘千里數月來累累受辱,自思藝不如人,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,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,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,遇上時如何抵敵?於是冒著奇險,偷偷上石室盜寶,無巧不巧,正好遇上二人。 郭靖聽他說完,沉吟不語,心想:「此處既是禁地,敵人諒必不敢逼近,但這山峰穿雲插天,四下無路可走,如何得脫此難?」黃蓉忽道:「靖哥哥,你到裏面探探去。」郭靖道:「我先瞧瞧你的傷勢。」晃火摺點燃一根枯柴,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,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,受傷實是不輕,若非身有蝟甲相護,這兩掌已要了她的性命。郭靖心想:「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乃在伯仲之間,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,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,但恩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相去何止倍蓰。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下,實是難以痊可的了。」手中執著枯柴,呆呆出神。裘千里大叫:「娃娃說話是放屁麼?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?」郭靖想著黃蓉的傷勢,竟沒聽見。 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傻哥哥,你急什麼?給老頭解了吧。」郭靖這才覺醒,過去解開了他的「天突穴」。裘千里身上麻癢漸止,可是「陰都穴」仍被閉住,躺在地下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。 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柴,燃著了拿在手中,道:「蓉兒,我進去瞧瞧,你怕麼?」黃蓉身上冷一陣,熱一陣,實是疼痛難當,只是怕郭靖擔憂,強作笑容道:「有老頭兒陪著,我不怕,你去吧。」 郭靖高舉松柴,一步步向內走去,轉了兩個彎,前面赫然出現一個極大的洞穴,這石洞係天然生成,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四五倍,洞內約有二十餘具骸骨或坐或臥,神態都各不同,更有些骨罈靈位之屬。每具骸骨之旁,都放著兵刃、暗器、飲食用具、珍寶等等物事。郭靖呆呆望了半晌,心想:「這數十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,今日卻化作一團骸骨,寂居於此。」他胸無貪念,見到各種寶物利器,卻如不見,心中只掛著黃蓉,正要轉身退出,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手中牢牢捧著一隻鐵盒,盒上似乎有字。他走上數步,拿松柴湊近一照,只見盒上刻著「破金要訣」四字。郭靖心中一動:「只怕這就是岳武穆王的遺書了。」伸左手去拿鐵盒,輕輕一拉,只聽得喀喀數聲,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。 郭靖吃了一驚,急向後躍,那骸骨撲在地下,堆成一團,想是那骸骨的主人臨死時用力抱住鐵盒,死後化為白骨,仍是緊持不放,被郭靖這一拉,整具骸骨都拉了下來。 郭靖拿了鐵盒,奔到外室,將松柴插入地下孔隙,扶起黃蓉,在她面前將鐵盒揭開,盒內果然是一厚一薄兩本手書的冊子。郭靖先拿起面上那本薄冊,原來是韓世忠所抄錄岳飛歷年的奏疏、表檄、題記、書啟、詩詞。郭靖隨手翻閱,但見一字一句之中,無不忠義之氣躍然紙上,不禁大聲讚歎。黃蓉低聲道:「你讀一段給我聽。」 郭靖順手一翻,見一頁上寫著「五嶽祠盟記」五字,於是讀道:「自中原板蕩,夷狄交侵,余發憤河朔,起自相台,總髮從軍,歷二百餘戰。雖未能遠入荒夷,洗蕩巢穴,亦且快國讎之萬一。今又提一旅孤軍,振起宜興建康之城,一鼓敗虜,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。故且養兵休卒,蓄銳待敵,嗣當激勵士卒,功期再戰,北踰沙漠,蹀血虜廷,盡屠夷種,迎二聖歸京闕,取故土下版圖,朝廷無虞,主上奠枕,余之願也。河朔岳飛題。」 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,郭靖文理本淺,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,竟把這題記讀得聲調鏗鏘,極為動聽。黃蓉嘆道:「怪不得爹爹常說,只恨遲生了數十年,不能親眼見到這位英雄。你再讀他的詩詞。」郭靖順次讀了幾首,像「滿江紅」、「小重山」等黃蓉是熟知的,「題翠光寺」、「贈張完」等詩卻是她從未見過的。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,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,藉著松柴火光,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:「題目是『題鄱陽龍居寺』:巍石山前寺,林泉勝復幽。紫金諸佛相,白雪老僧頭。潭水寒生月,松風夜帶秋。我來囑龍語,為雨濟民憂。」只聽得風動林木,山谷鳴響,黃蓉驟感寒意,偎在郭靖懷中。郭靖出神道:「蓉兒,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,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啊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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