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二〇七


  喬太見此異狀,更是驚怒交集,取出三枝鋼鏢,鏢發連珠,兩枝直奔血鳥,一枝射向黃蓉。黃蓉自恃身披軟蝟甲,理也不理。那血鳥飛身而起,雙翅一撲,已將兩枝鋼鏢擊落在地,隨即如一道血光般飛追而上,長喙一挑,把射黃蓉的那枝鋼鏢也撥了開去。黃蓉見牠竟能護主,不禁大喜,指著喬太及眾黑衣漢子說道:「這些都是歹人,啄他們的眼珠子。」但見一道紅光上下飛舞,眾黑衣漢子「啊喲!」「哎唷!」連聲慘叫,四散飛奔,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,被啄瞎了的或連滾帶爬,或摸索亂行,片刻之間,散得無影無蹤。眾農民拿起鋤頭石塊,將毒蛇和蛤蟆搗得稀爛,待要向黃蓉拜謝,她早已與郭靖走得遠了。黎生和余兆興走出蛇群,想與黃蓉敘禮,但那汗血寶馬腳程奇快,也已追趕不及。

  黃蓉做了這件快事,大為得意,晚間燒起火堆,讓那血鳥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個澡。次日午牌不到,兩人已到了岳州,牽馬縱鵰,逕往岳陽樓而去。

  上得樓來,二人叫了酒菜,觀看洞庭風景,放眼浩浩蕩蕩,一碧萬頃,四周群山環列拱屹,真是縹渺崢嶸,巍乎大觀,比之太湖煙波,又是另一番光景。觀賞了一會,酒菜已到,湖南菜肴甚辣,二人都覺口味不合,只是碗極大,筷極長,卻是頗有一番豪氣。二人吃了少些酒菜,環顧四壁題詠。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,看到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」兩句時,不禁高聲讀了出來。

  黃蓉道:「靖哥哥,你說這兩句話怎樣?」郭靖默默念誦,心中思索。不即回答。黃蓉又道:「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,文才武略,都是並世無雙。」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蹟約略說了一遍,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,父親早死,母親改嫁種種苦況,富貴後儉樸異常,處處為百姓著想,不禁油然起敬,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,仰脖子一飲而盡,說道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,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!」

  黃蓉笑道:「這樣的人自然是好,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,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麼?我可不幹。」郭靖微微一笑。黃蓉又道:「靖哥哥,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,若是你不快樂,我也是不會快樂的。」說到後來,聲音低沉了下去,愀然蹙眉。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,無可勸慰,垂首不語。

 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,笑道:「算了吧,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,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『剔銀燈』詞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知道,蓉兒,你說給我聽。」黃蓉道:「這首詞的下半段是這樣:『人世都無百歲。少痴騃,老成尪悴,只有中間,些子少年。忍把浮名牽繫,一品與千金,問白髮,如何迴避?』」郭靖道:「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,儘用在求名、升官、發財上面。那也說得是。」黃蓉低聲吟道:「酒入愁腸,化作相思淚。」郭靖望了她一眼,問道:「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麼?」黃蓉道:「是啊,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。」她頓了一頓,突然笑道:「郭哥哥,你說我這樣對付鐵掌幫那些奸徒,可算得暢快嗎?」郭靖拍手道:「暢快得緊。」

  兩人對飲數杯,高談闊論,旁若無人。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,只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,身上補綴雖多,但均甚是清潔,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,是來參加今晚的丐幫大會的,此外都是普通仕商,放低聲音道:「那鐵掌幫不知是何等樣的幫會,怎地與西毒叔姪一般,也餵養毒蛇?」郭靖道:「倘若盡是裘千仞那老兒的手下,諒來也不能成什麼氣候……」他話未說畢,忽聽頭頂一人哈哈一笑,陰陽怪氣的說道:「連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也不瞧在眼裏,好大的口氣。」郭黃一躍離座,退開數步,這才仰首上望。

  只見屋樑上騎坐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,衣衫極是襤褸,望著二人嘻嘻直笑。郭靖本來疑心是鐵掌幫的敵人,一瞧是丐幫人物,先就放心了一半,又見他神色和善,並無惡意,當下拱手道:「老前輩請下來共飲三杯如何?」那老丐道:「好啊!」騰的一聲,摔了下來,震得樓板上塵土飛揚,他才摸摸屁股,慢慢爬起身來。

  郭靖與黃蓉說了很久話,頭頂有人居然沒有發覺,料想此人必是武學高手,那知他這一摔將下來,身法奇重,情狀甚是狼狽,更是大出意料之外。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、斟了一杯酒,笑道:「你老請喝酒。」那老丐道:「叫化不配坐凳。」就在樓板上坐倒,從背上麻袋裏取出一隻破碗,一雙竹筷,伸出碗去,說道:「你們吃過的殘菜,倒些給我就是。」郭靖道:「這個未免太過不恭,前輩愛吃什麼菜,咱們點了叫廚上做。」那老丐道:「化子有化子的模樣,若是有名無實,裝腔作勢,乾脆別做化子。你們肯佈施就佈捨,不肯嘛,我到別地方要飯去。」

 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,笑道:「不錯,你說得是。」當下將吃過的殘菜,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,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團來,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著。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,三隻一疊,共有三疊,總數是九隻,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,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,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,吃得甚是豐盛。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,始終對他不瞧一眼,但神色之間,隱隱有不滿之意。

  那老丐吃得起勁,忽聽樓梯腳步聲響,上來數人。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,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,第三人一探頭,正是楊康。他見郭靖未死,大為驚怖,呆了一呆,立即轉身下樓,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,胖丐跟著下去,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,低聲說了幾句話。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,付了帳下樓去了。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,理也不理。

  黃蓉走到樓邊向下觀看,只見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。楊康走出不遠,回首仰視,正好與黃蓉目光一接觸,猶如受到雷震電擊般一驚,立即加快腳步,不再回頭。

  那老丐吃罷飯菜,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,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,都放入麻袋之中。黃蓉仔細看他,見他滿臉皺紋,容色甚是愁苦,雙手奇大,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,手背上青筋凸起,顯見是一生勞苦。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:「前輩請上坐了,咱們好說話。」

  老丐笑道:「我不慣在凳上坐。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,年紀雖輕,咱們可是平輩。我老著幾十歲,你們叫我一聲大哥吧。我姓魯,叫做魯有腳。」黃蓉噗哧一笑道:「魯大哥,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。」魯有腳道:「常言道:窮人無棒被犬欺。我棒是沒有,可是有一雙臭腳。犬兒若來欺我,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是一腳,也要叫牠夾著尾巴,落荒而逃。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好好,狗兒們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,只怕老遠就逃啦。」

  魯有腳道:「今兒早晨我見了黎生黎兄弟,知道兩位在寶應和岳州所幹的事蹟,真是有志不在年高,無志空長百歲。」郭靖起立遜謝。魯有腳道:「適才聽兩位談起鐵掌幫,對這幫會情狀好似不甚知曉。」黃蓉道:「是啊,正要請教。」魯有腳道:「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,聲勢可是極大,幫眾殺人越貨,無惡不作。起先是勾結官府。現下愈來愈狠,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,自己做起官府來啦。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,幹那裏應外合的勾當。兩位殺了殺他們的兇燄,那確是痛快之極。」

  黃蓉道:「聽說這鐵掌幫的首領是裘千仞,這老兒就會騙人,怎地弄到恁大聲勢?」魯有腳道:「裘千仞可厲害得緊哪,姑娘可別小覷了他。」黃蓉笑道:「你見過他沒有?」魯有腳道:「那倒沒有,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,修練五毒神掌,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你上當啦,我就見過他幾次,還交過手,說到他的什麼五毒神掌,哈哈……」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,只望著郭靖格格直笑。

  魯有腳正色道:「他們鬧什麼玄虛,我雖並不知曉,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,卻是不能輕侮。」郭靖怕他生氣,忙道:「魯大哥說得是,蓉兒就愛瞎笑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幾時瞎笑啦?啊唷,啊唷,我肚子痛。」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,捧住了肚子。郭靖想起當日情景,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。

  黃蓉見他也笑,卻立時轉過話題,道:「魯大哥,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麼?」魯有腳嘆了口氣道:「兩位不是外人,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,我們幫裏分為淨衣派,污衣派兩派麼?」郭靖和黃蓉齊聲道:「沒聽師父說過。」魯有腳道:「幫內分派,原非善事,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,他老人家化過極大力氣,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。丐幫在洪幫主之下,共有四個長老。」黃蓉搶著道:「這個我聽師父說過。」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,所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。

 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:「我是第二長老,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。」黃蓉道:「我知道啦,你是污衣派的首領,他們是淨衣派的首領。」郭靖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?」黃蓉道:「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髒,他們的多乾淨。魯大哥,我說污衣派不好,身上穿得又臭又黑,一點也不舒服。你們這派多洗衣服,兩派不是一樣了麼?」

  魯有腳怒道:「你是有錢人家小姐,自然嫌叫化子臭。」一頓足站起身來,郭靖待要謝罪,魯有腳頭也不回,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。黃蓉伸伸舌頭,道:「靖哥哥,你別罵我。」郭靖一笑。黃蓉道:「剛才我真擔心。」郭靖道:「擔心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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