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二〇三


  郭靖見他們可憐,嘆息一聲,自與南琴回家。次日一早醒來,聽得室外秦老漢正在責怪南琴,說她不該帶恩人去涉險捉鳥。

  只聽得南琴笑道:「難道是我帶他去了?他自己愛玩嘛。」秦老漢啐道:「他是咱們救命恩人,又不是孩子,什麼自己愛玩!」南琴笑道:「你不信就算啦。」秦老漢道:「唉,還不認錯?若是恩人給毒蛇神鳥傷了,那怎麼得了?」南琴道:「他本事大得緊,怎麼傷得了?」秦老漢道:「好好,我不跟你鬥口。快去收拾收拾,事到臨頭,又走不了啦。」南琴奇道:「爺爺,收拾什麼?」秦老漢道:「回廣東去啊,昨日那賊頭吃了這個大虧,咱們還能在這裏耽麼?恩人一上路,咱爺兒倆只要遲走一步,那就是大禍臨頭。」南琴呆了一呆,道:「爺爺,那麼這屋子、這些桌子椅子怎麼呢?」秦老漢嘆道:「傻孩子,性命還顧不了,還顧瓶兒罐兒呢!……孩子,咱們生來命苦,你也別傷心。」

  郭靖心想救人救徹,一骨碌下床,出房說道:「老丈,你不用擔心,我到衙門去跟你了結這回事。」秦老漢忙道:「恩人,你千萬別去,那衙門是狼虎之窟,可去不得。」郭靖道:「我不怕。」秦老漢待要再說,郭靖已牽過小紅馬,上馬疾馳而去。

  只一頓飯功夫,已進了縣城,正欲打聽縣衙門的所在,但見前面火光燭天,行人亂奔,叫道:「縣衙門走了水啦,真是老天爺有眼!」郭靖心道:「可有這麼巧,遲不遲,早不早,偏在這會子走水!」當下縱馬向火頭奔去。待到臨近,只感熱燄逼人,那縣衙已燒去了半邊,奇的是竟然無人施救。許多百姓站得遠遠的觀火,臉上都有欣喜之色。郭靖翻身下馬,只見地下躺著十多名都頭衙役,有的早已燒死,活著的也是個個被火炙得鬚髮焦黑,卻是眼睜睜的動彈不得。郭靖抓起一人,一看他的神態,原來已被點中了穴道。郭靖在他腰眼裏一捏一推,解了穴道,問道:「縣太爺呢?」

  那衙役往火窟裏一指道:「回您老:太爺在這裏面,多半已燒死啦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起的火?你是給誰打倒的?」那衙役苦著臉道:「回您老:小人也弄不明白。一早晨,小人還沒起身,只聽得縣太爺和人喝罵動手,接著就起了火,小人剛逃出來,不知怎的腿一麻,就這麼胡裏胡塗的爬著躺下啦。」郭靖道:「你們縣太爺和人動手?他會武功麼?」那衙役道:「回您老:太爺的功夫強得很,他一雙手硃砂般紅,誰給他打中了,誰晃眼兒就得去姥姥家。那知強中更有強中手……」郭靖心想:「瞧不出一個知縣還有毒砂掌功夫。」說道:「他要百姓繳納毒蛇,那就是練這掌上功夫了?」那衙役道:「回您老:這個小人不明白。」

  郭靖心想:「多半是這縣官的江湖仇家找上了他,那倒乾淨爽快,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。」也不再理會那名衙役,要回去對秦老漢和南琴說知,一轉身,那小紅馬卻已不知去向。他撮唇呼哨,隔了片刻,小紅馬仍是影蹤不見。

  這小紅馬向來馴良,如無主人之命,決不致任意離開。此馬神駿異常,本領再高的馬賊也休想近得了牠身,突然失蹤,確令郭靖大為驚詫。火場之旁人眾雜沓,也無法尋找馬蹄足跡,他在城中到處走了一遍,毫無線索,心念一動:「回去帶白鵰來相助尋訪,必有端倪。」當下放開腳步,奔回秦老漢家。

  秦老漢和南琴聽說縣衙被焚,縣官和都頭全被燒死,只樂得心花怒放。郭靖吹哨招呼雙鵰,那知過了良久,這對白鵰也是影蹤毫無。郭靖悶悶不樂,茶飯無心,當晚只得仍是宿在秦老漢家,要待明日再行找尋紅馬白鵰。

  此時暑熱難當,秦老漢搬了一張竹榻、兩隻竹椅、泡了一壺清茶,三人在門外豆棚下揮扇乘涼。秦老漢說起各種毒蛇的奇怪習性,郭靖聽得甚有興味,眼見斗轉星沉,時近午夜,三人身上均有涼意,秦老漢幾次說要睡了,南琴卻只是不肯。秦老漢笑道:「咱們這裏難得有位客人來,這孩子日日夜陪著一個糟老頭子,也真夠她氣悶的。」南琴道:「明兒郭大哥走了,咱們又只兩個人啦。」語意甚是淒涼,郭靖默然不語。南琴道:「郭大哥,你去睡吧,我還要瞧那顆星。」秦老漢道:「傻丫頭,星有什麼好看?」南琴道:「我就是愛瞧嘛!」秦老漢望了望天邊的烏雲,道:「快變天啦,你的星快沒得看了。」

  就在此時,遠處傳來一陣馬蹄之聲,郭靖一躍而起,叫道:「我的小紅馬。」月光下只見長嶺上那紅馬奮蹄揚鬣,疾衝而下,馬背上一人衣袂飄飄,正是黃蓉。郭靖大喜,叫道:「蓉兒,我在這兒。」南琴聽他呼叫「蓉兒」,心中一震。

  轉眼之間,黃蓉乘馬穿過林子,來到三人身前,那對白鵰正停在她身後馬背之上。郭靖大悟,心道:「我真胡塗,若非蓉兒,又怎能將紅馬和雙鵰收去?」黃蓉一躍下馬,郭靖迎了上去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。黃蓉道:「我運氣練功走錯了穴道,雙手動不得啦。」郭靖道:「啊,咱們快來順氣。」兩人當即盤膝坐在竹榻之上。郭靖雙手按住黃蓉背心,助她通氣順息。這時雷聲漸近,黑雲如墨,掩沒了半片天。

 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黃蓉丹田之氣上升,緩緩通到胸口,同時身體左右微微搖動。南琴在旁打量黃蓉,見她閉目而坐,嘴角微露笑容,臉上雪白的肌膚之中透出一層紅玉般的微暈,真似晨露新聚,奇花初胎,說不盡清麗絕塵。她頸中掛著一串明珠,發出一片柔光,更映得人似美玉。南琴心道:「這仙女一般的人物,無怪郭大哥如此顛倒啦,只不知他們在幹些什麼?」正自沉思,眼前一黑,一片烏雲移來遮沒了月光,不多時滿天全是黑雲。南琴道:「郭大哥,你與這位小姐進屋去吧,要下雨啦。」一語甫畢,臉上與頸中一涼,已有幾滴雨點落了下來。

  那夏日陣雨,說來就來,南琴只叫得一聲「啊喲!」滂沱大雨已一瀉如注。郭靖與黃蓉正處於習練易筋鍛骨篇中的緊要關頭,那把大雨放在心上?南琴見二人動也不動,心中大奇,還道二人中了邪,上前推郭靖的肩膀。她起初並不用力,一推之下,自己竟退了一步,隨即手上加勁,用力一推,叫道:「郭大哥,你怎麼啦?」

  她那裏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,一受到力,立時生出反勁,她這一推,郭靖絲毫不動,自己卻不由自主的一交摔倒,坐在水裏。當郭黃二人練功之時,秦老漢看得不耐,已先去睡了,這時聽得雷聲中夾著大雨,叫了幾聲:「琴兒!」不聽見答應,忙搶出屋來,只見孫女剛從泥污中爬起,頭髮散亂,神情甚是狼狽,不禁吃了一驚。南琴叫道:「爺爺,恩人中了邪啦!快想法子救他。」

  秦老漢對郭靖異常感激,見他如此,忙上前拉他進屋,豈知輕輕一拉是紋絲不動,拉得重了,自己反摔一交,爬起身來,在大雨中怔怔發呆。南琴奔進屋去取了一把雨傘出來,打開了遮在郭黃二人頭頂,叫道:「爺爺,你去點些黃紙來薰他鼻管。」秦老漢跌跌撞撞的入內,慌亂中卻又把油燈打翻了。

  南琴雖對黃蓉甚是敬慕,但不免存著私心,一把雨傘遮不得二人,漸漸的向郭靖一邊偏去,黃蓉的頭上就如一盆水往下傾潑一般。好容易秦老漢摸索著又點起油燈,燃了一捲黃紙,用衣袖護著,拿到郭靖鼻孔下來薰。濃煙一陣陣往他鼻中冒進,郭靖本來調勻得極是順暢的呼吸,受這濃煙一逼,立時逆轉,反向丹田中衝去。郭靖大吃一驚,急忙閉住呼吸,全力施為,才將腹中之氣重行理順。可是這呼吸究竟不能久閉,只要吸一口氣,濃煙就薰得他幾欲咳嗽。秦老漢祖孫全是一片好心,那知反而累得他死去活來。秦老漢見黃紙薰鼻無用,於是用指甲猛力掐郭靖上唇的人中。這人中是人身要穴,若是中暑暈倒,此處一受刺掐,立時能醒。正因這是人身要穴,郭靖這番苦頭可就吃得大了,只是練功正緊之際,既不便開口說話,又不便出手推開,只好苦苦忍住。

  此時霹靂一個接著一個,電光過去,霹靂立至,閃電與霹靂間幾無間隔,只聽得震耳欲聾的一聲,樹林邊一棵大樹被雷聲擊中,燒了起來。南琴嚇得心膽欲裂,但仍是勉力撐住雨傘,給郭靖遮雨。奇形怪狀的閃電掠過墨黑的天空,或如樹枝,或如長矛。一片白光忽隱忽現,時而照出郭靖神色堅毅,黃蓉笑靨如花,時而照出秦老漢呆若木雞,南琴臉無人色。突然間眾人眼前一陣大亮,尚未聽到雷聲,秦老漢與南琴已雙雙跌倒。

  這一個焦雷正好打在郭靖身畔,秦老漢祖孫被震得暈了過去。雷聲一轟,郭靖體內氣息猛升,立時就通了一週,這時他已可走動,黃蓉卻尚須片刻之時,眼見四周電光急閃,焦雷一個個打在身旁,忙在黃蓉身上一伏,防她受傷。

  過了一頓飯時分,雷電遠去,大雨也漸漸止歇。再過一會,雲破月現,黃蓉八脈俱通,意與神會,遍體清涼,緩緩直起腰來。低聲道:「靖哥哥,你當真是這生愛我麼?」郭靖將她抱在懷裏,歡喜無限,卻不說話。黃蓉向那棵燒得正猛的大樹一指,道:「你瞧!」郭靖向前望去,只見火燄中那隻血鳥正在翻滾跳躍。黃蓉低聲道:「咱們掩過去捉。」郭靖點了點頭,站起身來,見秦老漢已自醒轉,扶著孫女坐在竹椅之上。黃蓉左手一揮,筆直向血鳥奔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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