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一九六


  這一句「姑姑」一叫,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門下了。他又問:「你幹麼發傻呢?」傻姑笑道:「我是傻姑。」黃藥師皺眉道:「你媽呢?」傻姑裝個哭臉,道:「回姥姥家啦!」黃藥師連問七八句,都是不得要領,嘆了一口長氣,只索罷了,心想這人是生來痴呆,還是受了重大刺激驚變,除非曲靈風復生,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。他望著梅超風的屍身,隔了半晌道:「蓉兒,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!」父女倆重又走進密室。

  望著曲靈風的骸骨,黃藥師呆了半天,垂下淚來,說道:「蓉兒,我門下諸弟子中,靈風武功最強,若不是他雙腿斷了,一百護衛也拿他不著。」黃蓉道:「這個自然,爹,你要親自教導傻姑武藝麼?」黃藥師道:「嗯,我要教她武藝,還要教她做詩彈琴,教他奇門五行,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,我一古腦兒的教她。」黃蓉伸了伸舌頭,心想:「爹爹這番苦頭可吃得大了。」

  黃藥師打開鐵箱,一層層的看下去,見到這些寶物愈是珍奇,心中愈是傷痛,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,嘆道:「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極好,玩物喪志卻不可。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畫得何等精妙,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人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舒捲卷軸,忽然「咦!」的一聲,黃蓉道:「爹,什麼?」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道:「你瞧!」

  只見這幅畫中畫的是一座陡削突兀的高山,蒼翠極天,聳入雲表,下臨深壑,山側生著一排松樹,松梢積雪,樹身盡皆向南彎曲,想見北風極烈,峰西獨有一棵老松,卻是挺然而立,巍巍秀拔,松樹之下用朱筆畫著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,這人面目難見,但衣袂飄舉,姿形脫俗,令人肅然而起敬慕之心。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,獨有此人殷紅如火,更加顯得卓犖不群。那畫並無書款,只題著一首詩云:「經年塵土滿征衣,特地尋芳上翠微,好水好山看未足,馬蹄催趁月明歸。」

  黃蓉前數日在飛來峰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,認得筆跡,叫道:「爹,這是忠武韓靳王寫的啊,詩是岳武穆的。」黃藥師道:「那不錯。只是岳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,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,並非翠微。這畫風骨雖佳,卻也不是名家手筆。」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,留戀不去,知他喜愛,道:「爹,這幅畫給了你女婿吧。」黃藥師笑道:「女生外向,那還有什麼說的。」順手在鐵箱中揀起一串珍珠,道:「上次老毒物給你珠子,我回桃花島去取來還他,你帶著這一串吧。」黃蓉知道爹爹恨極了歐陽鋒,點頭稱是,接過珍珠,掛在頸中,忽聽空中數聲鵰鳴,叫得甚是峻急。

  她極愛那對白鵰,想起已被華箏公主收回,心中甚是不快,忙奔出密室,欲再調弄一番,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,一頭鵰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,另一頭繞著他不住鳴叫,傻姑看得有趣,也繞著郭靖團團而轉,拍手嘻笑。郭靖驚道:「蓉兒,他們有難,咱們去相救。」黃蓉道:「誰啊?」郭靖道:「我的義兄義妹。」黃蓉小嘴一撇道:「我才不去呢!」郭靖呆了一呆,不懂她的心意,急道:「蓉兒別孩子氣,快去啊!」牽過紅馬,翻身上鞍。

  黃蓉道:「那麼你還要我不要?」郭靖更是摸不著頭腦,道:「我怎能不要你?」左手勒著馬韁,右手伸出接她。黃蓉嫣然一笑,叫道:「爹,咱們去救人,你和六位師父也來罷。」雙足在地下一登,飛身而起,左手拉著郭靖右手,借勢上了馬背,坐在他的身前。郭靖向六位師父行個禮,縱馬前行。雙鵰齊聲長鳴,在前領路。

  那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,此時重逢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抖擻精神,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,若非雙鵰神駿,幾乎要落在紅馬後面。只一瞬眼功夫,那對白鵰忽地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林中落了下去。小紅馬極具靈性,不待主人指引,也直向樹林奔去。

  來到林外,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:「千仞兄,久聞你鐵掌老英雄的威名,兄弟甚盼瞻仰瞻仰,現下拋磚引玉,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,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?」接著聽得一人高聲慘叫,林頂樹梢晃動,一棵大樹倒了下來。郭靖大吃一驚,下馬搶進林去。

  黃蓉跟著下馬,拍拍小紅馬的頭,說道:「快去接我爹爹來。」回身向來處指點,小紅馬一轉身,飛馳而去。黃蓉心道:「只盼爹爹快來,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。」隱身樹後,循聲來到林中。

  一瞧之下,不由得呆了一呆,只見拖雷、華箏、哲別、忽爾傑四人均各被綁在一棵大樹之上,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。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一個人,身上衣甲鮮明,原來是護送拖雷回歸蒙古的那個宋軍將軍,被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一推,早已斃命。那些兵丁影蹤不見,想來已被兩人趕散。

 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,正待想說幾句自抬身價的話來混朦過去,聽得身後腳步聲響,一轉身見是郭靖,不覺又驚又喜,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。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,也是大出意外。華箏公主已叫了起來,「靖哥哥,快來救我。」

  一看眼前情勢,黃蓉心中計議已定:「且當遷延時刻,待爹爹過來。」只聽郭靖喝道:「老賊,你們在這裏幹什麼?又想害人麼?」歐陽鋒有心要瞧瞧裘千仞的功夫,微笑不語。裘千仞喝道:「好小子,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,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郭靖在密室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,挑撥是非,此時又在害人,心中恨極,踏上兩步,砰的一掌當胸擊去。

  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。這一掌六分發,四分收,勁道去而復回。裘千仞身子一側,稍避來勢,但仍被他掌風帶到,不由自主的不向後退,反而前跌。郭靖「嘿」的一聲,左掌反手一個嘴巴,要打得他牙落舌斷,以後再不能逞口舌之利,興風作浪。

  這一掌勁力雖強,去得卻慢,但部位恰到好處,正是教裘千仞無可閃避,約差一尺就要擊到他的面頰,只聽黃蓉一聲呼叱:「慢著!」郭靖手一抬,變掌為抓,一把拿住他的後頸,往上一提,轉頭道:「蓉兒,怎麼?」

 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,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,當下心生一計,道:「快放手,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,只要一掌打上了他的臉,勁力反激出來,你非受內傷不可。」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,不信道:「那有這等事?」黃蓉又道:「他吹一口氣能把黃牛揭去一重皮,你還不讓開。」郭靖更是不信,但知道黃蓉必有用意,於是放開了抓在他頭頸中的手。

  裘千仞道:「還是這位姑娘知道厲害,我和你們無冤無仇,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豈能以大壓小,隨便傷你。」黃蓉笑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,今日要領教幾招高招,你可不許傷我。」說著立個門戶,左手向上一揚,右掌虛捲,放在口邊吹了幾吹笑道:「接招,我這招叫做『大吹法螺!』」裘千仞道:「小姑娘好大膽子,歐陽先生名滿天下,豈能容你譏笑?」黃蓉右手反撒出去,噠的一聲,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,笑道:「這招叫做『反打厚臉皮』!」

 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:「好,順手再來一記!」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,膽氣頓壯,答應了一聲,右掌果然順拍。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,那知她這招卻是虛招,掌出即收,左掌隨到。他用六合通臂拳右臂橫伸欲格,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,但見她兩隻小小手掌猶如一對玉蝶,在眼前上下翻飛,一個疏神,右頰又吃了老大一個耳括子。

 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,呼呼衝出兩拳,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,隨即向旁躍開,叫道:「且住!」黃蓉笑道:「怎麼?夠了嗎?」裘千仞正色道:「姑娘,你身上已受內傷,快回去在密室之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,不可見風,否則小命不保。」黃蓉見他說得鄭重,不免呆了一呆,隨即格格而笑,猶似花枝亂顫。

 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,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,都感奇怪。歐陽鋒素知裘千仞武功極為了得,當年曾以一雙鐵掌,把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打得死傷狼藉,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,不能再在武林中佔一席地,怎麼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也打不過,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,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?不但此事聞所未聞,看來情勢也是不像,心中正自遲疑,一抬頭,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了一隻蜀錦文囊,囊上用白絲繡著一隻駱駝,正是自己姪兒之物,不由得心中一凜。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後去而復回,正是來接姪兒,心想:「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?」顫聲問道:「我姪兒怎樣啦?」

  黃藥師冷冷的道:「我徒兒梅超風怎麼啦,你姪兒也就怎麼啦。」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。原來歐陽公子是歐陽鋒與他嫂子私通而生,名是姪兒,其實卻是他的親子,他性子歹毒,舐犢之情卻深,對這姪兒愛若性命,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,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,歐陽公子雙腿動彈不得,他們決不致和他為難,只待這些人一散,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,那知竟遭了毒手。

 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,雙目向前直視,立時就要動手,知道這一發難,直是排山倒海,勢不可當,心中暗暗戒備。歐陽鋒嘶聲道:「是誰殺的?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?」他知黃藥師身份甚高,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,必是命旁人下手,他聲音本極難聽,這時更是鏗鏗刺耳。黃藥師冷冷的道:「這人學過全真派武功,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,你去找他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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