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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五


  這兩拳不但打得梁子翁驚怒交迸,旁觀眾人也無不詫異。只有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,每當梁子翁發招還擊之際,兩次都聽到極細微的「嗤」的一聲,知道黃藥師是發出了金針之類的微小暗器,打中梁子翁的穴道,只是不見他臂晃手動,不知他如何發出。豈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,那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,對方不知他發射的方位,那裏閃躲得了?

  只聽得傻姑叫聲:「三!」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,眼見拳頭迎面而來,只得退步而避,那知道剛欲舉步,右腿內側「白海穴」上又是一麻,心中一怔,眼前火花飛舞,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,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,還牽動了淚穴。他想比武打敗還不打緊,淚水如果流了下來,那一生的聲名就此斷送,急忙舉袖擦眼,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,兩行淚水終於從面頰上流了下來。

  傻姑人雖癡呆,心腸卻軟,見他流下眼淚,忙道:「好啦,別哭啦,我不打你就是。」她這三句勸慰之言,比之鼻上三拳,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,憤激之下,「哇」的一聲,吐了一口鮮血,抬頭向黃藥師道:「閣下是誰?暗中傷人,算什麼英雄好漢?」

  黃藥師冷笑道:「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?」突然提高聲音喝道:「通統給我滾出去!」眾人在一旁早已好不自在,欲待動手,卻又不敢,呆呆站在店堂之中,不知如何了局,聽他這一喝,心中為之一寬。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,只走了兩步,卻見他擋在門口,並無讓路之意,立即站定。黃藥師罵道:「放你們走,偏又不走,是不是要我把你們這群奸徒一個個都宰了?」

 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,說得出就做得到,當即問眾人道:「這位前輩先生叫大夥兒出去,咱們都走吧。」侯通海扯出口中布片罵道:「給我讓開!」衝到黃藥師跟前,瞪目而視。黃藥師毫不理會,淡淡的道:「要我讓路,諒你們也不配。要性命的,從這胯下鑽過去吧。」

  眾人面面相覷,臉上均有怒容,心想你本領再高,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,合力與你一拚,豈有敗理?侯通海怒吼一聲,向黃藥師撲了過去。

  但聽得一聲冷笑,黃藥師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,右手拉住他的左膀,向外一扯,喀的一聲,一條手臂連肉帶骨,生生的竟被扯成兩截。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,抬頭向天,理也不理。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,斷臂口血如泉湧。眾人無不失色。黃藥師緩緩低頭,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。沙通天,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但見到他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,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,只感汗毛直豎,滿身起了雞皮疙瘩。

  猛然間聽他喝道:「鑽是不鑽?」眾人受他聲威鎮懾,竟是不敢群起而攻,彭連虎一低頭,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。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,抱住師弟,楊康扶著完顏烈,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,都一一鑽了出去。一出店門,人人抱頭鼠竄,那敢回顧。

  黃藥師仰天一笑,說道:「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。」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,但見他戴面具,只怕他不願露出自己行藏,不敢稱呼,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。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,心知此人非同小可,說道:「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拜見前輩。」黃藥師道:「人人都滾了出去,我又沒教你留著,還在這兒,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尹志平一怔道:「弟子是全真派長春門下,並非奸人。」黃藥師道:「全真派便怎地?」順手在桌上一揮,抓下板桌上一塊木材,手一揚,將木材向尹志平面頰擲去。

  那木材輕飄飄的飛過去,尹志平舉拂塵一擋,那知這塊小小木材,竟如是一根金剛巨杵,只覺一股大力撞來,勢不可當,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的口旁,一陣疼痛,嘴中忽覺多了許多物事,急忙吐出,卻是十幾顆牙齒,這才知道自己半口牙齒已被撞落,又驚又怕,做聲不得。

  黃藥師冷冷的道:「我是黃藥師、黑藥師,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?」此言一出,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,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,暗想:「我和這小道士剛才鬥口,都讓祖師爺聽去啦。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,若是也被他暗中聽見,不知他將如何罰我?」

  尹志平一手扶住面頰,叫道:「你是武林的大宗師,何以行事如此乖張?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,你憑什麼要苦苦相害,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,他六門老小,豈不是都被你殺了?」黃藥師怒道:「怪道我遍尋不著,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。」尹志平又叫又跳,說道:「你要殺便殺,我是不怕你的。」黃藥師冷冷的道:「你背後罵得我好?」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,叫道:「我當面也罵你,你這妖邪魔道,你這怪物。」

  黃藥師成名以來,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,無不聞聲喪膽,望風遠避,那一個敢當面對他有些少冒犯?尹志平如此罵他,確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。陸冠英暗叫:「不妙,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。」那知黃藥師不怒反笑,見尹志平骨頭硬、膽子大,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,不禁起了相惜之意,踏上一步,喝道:「你有種就再罵一句。」尹志平叫道:「我不怕你,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。」

  陸冠英喝道:「大膽畜生,竟敢冒犯我祖師爺。」一刀向他眉頭砍去。原來他有意相護,心知只要黃藥師一出手,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,若是自己將他砍傷,倒或許能使祖師爺消氣,饒了小道士的性命。尹志平躍開兩步,橫眉怒目,喝道:「小道爺今日不想活啦,我偏偏要罵。」陸冠英一心要將他砍傷救他,揮刀橫斫。卻聽噹的一聲,程瑤迦仗劍架開,叫道:「我也是全真門下,要殺便將咱們師兄妹一起了。」

  這一著卻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,不自禁的叫道:「程師妹,好!」兩人並肩而立,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。這一來陸冠英倒也不便再行動手。

  黃藥師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,有骨氣。我黃老邪本是邪魔外道,你罵得好。你師父尚是我的晚輩,我豈能與你一般見識?去吧!」忽地伸手一把將他當胸抓住,往外一揮,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外飛去。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,那知雙足落地,好端端的站著,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。

  尹志平呆了半晌,心道:「好險!」他膽子再大,也不敢再回進客店去罵人了,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,轉身便走。

  程瑤迦還劍入鞘,也待出門,黃藥師道:「慢著。」伸出手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,問道:「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,是不是?」說著向陸冠英一指。程瑤迦吃了一驚,只嚇得臉色雪白,隨即紅潮湧上,不知所措。

  黃藥師道:「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我好,說我是邪魔怪物,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,江湖上誰不知聞?我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,最惡的是聖賢節烈,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,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,還是朦然不覺,真是可憐亦復可笑!我黃藥師偏不信害人的禮教,人人就說我是邪魔,哼!我這邪魔只怕比廟堂之上的聖賢心地還好得多呢!」程瑤迦不語,心中突突亂跳,不知黃藥師要怎生對付自己。

  只聽黃藥師又道:「你明明白白對我說,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。我喜歡有骨氣、性子爽快的孩子。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,他若當我面不敢罵了,反而跪下哀求,你瞧我殺不殺他?哼,你在危難之中幫小道士,骨氣是有的,很配得上我這徒孫,快說吧!」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,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,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,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?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。

 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,心中忽爾想起女兒,嘆了一口氣,道:「若是你們兩相情願,我就做成這件美事。唉,兒女婚姻之事,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。」想到若是當日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,愛女未必就慘死大海之中,心中一煩,厲聲道:「冠英,你給我爽爽快快,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?」

  陸冠英嚇了一跳,忙道:「祖師爺,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……」黃藥師喝道:「配得上的!你是我徒孫,就是公主娘娘也配上了!」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,知道再不直捷爽快,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,忙道:「孫兒是千情萬願。」黃藥師微微一笑道:「好。姑娘,你呢?」

 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的話,心頭正自甜甜的,又聽黃藥師相問,低下頭來,半晌方道:「那要我爹爹作主。」黃藥師道:「什麼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直是狗屁不通,我偏要作主!你爹爹若是不服,叫他來找我比併比併。」程瑤迦微笑道:「我爹爹只會算賬寫字,不會武功。」黃藥師一怔,道:「比算賬寫字也行啊!快說,你願不願意?」程瑤迦仍是不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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