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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〇


  洪七公道:「我是猜著蓉兒的心思。那第一件,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了,這裏無醫無藥,老叫化聽天由命,死活走著瞧吧。第二件,是怎樣抵擋歐陽鋒的毒手?此人反覆無常、言而無信,兇險之極,兼之武功又高,你們二人萬萬不是他的敵手。第三件,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。蓉兒,你說是也不是?」黃蓉點頭道:「是啊,眼下當務急,是要籌個制服老毒物的萬全之策,至不濟,也得讓他不敢為惡。」洪七公道:「照說,自當是鬥智不鬥力,但老毒物狡詐狠毒,要他上當卻是千難萬難。」

  兩人凝神思索。黃蓉雖然多智,但想到對手與爹爹尚且並駕齊驅、難分軒輊,縱令爹爹在此,也未必能夠勝他,自己如何是他對手?洪七公心神一耗,忽然胸口作痛,大咳起來。

  黃蓉急忙扶他睡倒,忽然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,一抬頭,只見歐陽鋒手中橫抱著姪兒,嘶聲喝道:「你們都出去,把洞讓給我姪兒養傷。」郭靖大怒,跳了起來,道:「這裏是我師父住的!」

  歐陽鋒冷冷的道:「就是玉皇大帝住著,也得挪一挪。」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,黃蓉一拉他的衣角,俯身扶起洪七公,走出洞去。

 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,洪七公睜眼笑道:「好威風,好殺氣啊!」歐陽鋒一楞,眼見一個迴身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,但不知怎地,只感到他一股正義,凜然殊不可侮,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,避開他的目光,說道:「回頭就給咱們送吃的來!你們兩個小東西若是在飲食裏弄鬼,小心三條性命。」

  三人走向山後,郭靖不住咒罵,黃蓉卻沉吟不語。郭靖道:「你們在這裏歇一下,我去找安身之所。」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遮陽蔽日的大松樹下坐定,只見兩隻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幹,隨即又奔了下來,在離她三尺之外,睜著圓圓的小眼,望著三人。黃蓉感到有趣,在地下撿起一個松果,伸出手去。一隻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,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,另一隻索興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。黃蓉嘆道:「這裏準是從沒人來,你瞧小松鼠一點兒也不怕人。」

  小松鼠一聽她說話,又溜上了樹枝,黃蓉順著眼向上望去,見那樹枝葉茂密,亭亭如蓋,樹上纏滿了綠籐,心念一動,叫道:「靖哥哥,別找啦,咱們上樹。」郭靖應聲停步,朝那松樹一望,果然好個安身所在。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,在那大松樹的枝椏之間紮了一個平台,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,喝一聲:「起!」同時縱起,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。黃蓉笑道:「咱們在樹上做鳥兒,讓他們在山洞裏做野獸。」

  郭靖道:「蓉兒,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?」黃蓉道:「眼下想不出妙策,又打不過老毒物,只好聽話啦。」郭靖悶悶不已。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,生火烤熟了,撕成兩半。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:「你撒泡尿在上面。」郭靖笑道:「他們會知道的。」黃蓉道:「你別管,撒吧!」郭靖紅了臉道:「不成!」黃蓉道:「幹麼?」郭靖囁嚅著道:「現下我沒尿,撒不出。」黃蓉只笑得直打跌。

  忽聽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:「拋上來,我來撒!」郭靖笑著躍上平台,讓洪七公在半片熟羊上撒了一泡尿,哈哈大笑,捧著朝山洞走去。

  黃蓉叫道:「不,你拿這半片去。」郭靖搔搔頭,說道:「這是乾淨的啊。」黃蓉道:「不錯,是要給他們乾淨的。」郭靖鬧得胡塗了,但素來聽黃蓉的話,轉身換了乾淨的熟羊,黃蓉將那半片髒的野羊又放在火旁熏烤,自到灌木叢中去摘野果兒。洪七公對她這番舉動也是不解,心中老大納悶。

  那野羊肉味鮮嫩,被黃蓉施展手段,烤得好香,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,已在洞中聞到香氣,迎了出來,夾手奪過,臉露得色,突然一轉念。問道:「還有半片呢?」郭靖向後指了指。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,搶過髒羊,將半片乾淨的熟羊投在地下,冷笑數聲,轉身去了。

  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,但他天性淳樸,不會作偽,只得轉過了頭,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,待他走遠,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,笑問:「蓉兒,你怎知他一定來換?」黃蓉笑道:「兵法有云:虛者實之,實者虛之。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,不肯上當,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。」郭靖連聲稱是,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,三人吃了起來。

  正吃得高興,郭靖忽道:「蓉兒,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,但也好險。」黃蓉道:「怎麼?」郭靖道:「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,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?」黃蓉坐在一根枝椏之上,聽了此言,笑得一彎腰,跌下樹來,隨即躍上,正色道:「很是很是,真的好險。」洪七公嘆道:「傻孩子,他若不來掉換,那髒羊肉你不吃不成麼?」郭靖一怔,哈的一聲大笑,一個倒栽蔥,也跌到了樹下。

  歐陽叔姪吃那羊肉,只道野羊自有腥味,竟然毫不知覺。不多時,天色漸黑,歐陽公子傷處痛楚,大聲呻吟。歐陽鋒走到松樹之下,叫道:「小丫頭,下來!」

  黃蓉吃了一驚,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,只得問道:「幹什麼?」歐陽鋒道:「我姪兒要茶要水,快服侍他去!」樹上三人聽了此言,無不憤怒。歐陽鋒喝道:「快來啊,還等什麼?」

  郭靖悄聲道:「咱們這就跟他拚。」洪七公道:「你們快逃到後山去,別管我。」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,不論拚鬥逃跑,師父必然喪命,為今之計,唯有委曲求全,當下躍下樹來,說道:「好吧,我瞧瞧他的傷去。」歐陽鋒「哼」了一聲,又喝道:「姓郭的小子,你也給我下來,睡安穩大覺麼?好適意。」

  郭靖忍氣吞聲,落下地來。歐陽鋒道:「今兒晚上,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,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,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!」黃蓉道:「要木料幹麼?再說,這黑地裏那裏弄去?」歐陽鋒罵道:「小丫頭多嘴多舌!你快服侍我姪兒去,關你什麼事?只要你有絲毫不到之處,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!」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,叫他勉力照辦,不可鹵莽壞事。

  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隱沒,郭靖抱頭坐地,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。洪七公忽道:「我爺爺,爹爹,我自己幼小之時,都在金人手下為奴,這等苦處也算不了什麼。」

  郭靖惕然驚覺:「原來恩師昔時為奴,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武功,我今日一時委屈,又豈足道哉?」他天性本就沉毅,當下取火點燃一紮松枝,走到後山,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,將碗口粗細的樹幹一根根的震倒。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,當日在趙王府中遭群魔圍困,尚且脫險,此日縱遇上災厄,想來也必能自解,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。

  豈知那降龍十八掌的功夫,最耗勁力,威勢雖然極大,但使用一久,任是鐵打的身體,也感不支。郭靖不到一個時辰,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,到第二十二顆上,一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,一招「見龍在田」,雙掌齊出,那樹晃得枝葉直響,樹幹卻只擺了一擺,並未震斷,只感胸口一麻,原來勁力未透掌心,反回上來。郭靖一驚,急忙盤膝而坐,凝神調氣,用了半個時辰的功,這才重使招術,將那松樹震倒,要待再行動手時,只覺全身疲軟,腿虛氣喘。

  他知若是勉強而行,非但難竟事功,甚且必受內傷,這荒島之上又無刀斧,此等樹木如何砍伐?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,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,轉念一想:「他姪兒被壓斷了雙腿,他必恨我手足完好。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,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,那又如何完工?鬥既鬥不過,荒島上又必然無人援手。」

  言念及此,不覺嘆了一口長氣,尋思:「即令此間並非荒島,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?洪恩師武功已失,存亡難卜,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,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,除非……除非我義兄周伯通,但他早已跳在大海裏自盡了。」

  他一想到周伯通,對歐陽鋒更增加憤慨,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,創了左右互搏的奇技,卻被他生生逼死,「啊!九陰真經!左右互搏?」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一閃,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,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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