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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三


  歐陽公子大喜。隨她走出岩洞。這一日天色晴朗,黃蓉極目望去,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,遠處閒閒的掛著幾朵白雲,四下裏確無陸地的影子。她走到昨日上陸的地方,忽然一驚,問道:「那舢舨呢?」歐陽公子道:「咦,那裏去了?一定是被潮水沖走啦!」黃蓉瞧他臉色,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將舢舨推下海去,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,其居心之卑鄙齷齪,不問可知。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,大海中風浪險惡,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,但這樣一來,師父只怕永遠不能回歸中土了。

  黃蓉向歐陽公子凝視了一眼,自己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心中卻在打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。歐陽公子被她瞧得低下頭去,不敢正視,黃蓉縱身躍上海邊一塊大岩,抱膝遠望。歐陽公子心想:「此時不乘機親近,更待何時?」雙足一登,也躍上岩來,挨著黃蓉坐下,過了片刻,見黃蓉既不惱怒,也不移開身子,於是又挨近一些,低聲說道:「妹子,你我兩人終老於此,過神仙一般的日子。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!」黃蓉格格一笑,說道:「這島上連師父也只三人,那豈不寂寞?」歐陽公子見她語意和順,心中大喜,道:「有我陪著你,有什麼寂寞?再說,將來生下孩兒,那更不寂寞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誰生孩兒啊?我可不會。」歐陽公子笑道:「我會教你。」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。

  只覺左掌上一暖,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。歐陽公子一顆心突突亂跳,神不守舍。黃蓉將身子倚在他的懷裏,左手緩緩上移,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,低聲問道:「有人說,穆念慈穆姊姊的貞節被你毀了,可有這回事?」歐陽公子哈哈一笑,道:「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,不肯從我。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,豈能強人所難?」黃蓉嘆道:「這樣說,旁人是冤屈她啦。」歐陽公子笑道:「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,可惜可惜!」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道:「咦,那是什麼?」

  歐陽公子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,並未見到有何異狀,正要相詢,突覺左腕一緊,脈門被她緊緊扣住,半身酸軟,登時動彈不得。黃蓉右手握住鋼刺,反手向後,金刃帶風,疾往他小腹刺去。兩人相距極近,歐陽公子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,兼之右臂折骨未愈,如何招架得了?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,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,在這千鈞一髮之間,突然長身往前一撲,胸口在黃蓉背心上猛力一撞。黃蓉身子一晃,跌下岩去,那一刺卻刺中了他的右腿,劃了一條半寸多深、尺來長的口子。歐陽公子一躍下岩,只見黃蓉倒握蛾眉鋼刺,笑吟吟的站著,但覺滿胸疼痛,知道適才這一撞雖然逃得性命,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。

  黃蓉嗔道:「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,你怎麼平白地撞我一下?我不理你啦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歐陽公子心中又愛又恨,又驚又喜,真是說不出的滋味,呆在當地做聲不得。

  黃蓉回向岩洞,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,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。走進洞內,見洪七公已經睡倒,地下吐了一灘黑血。不禁吃了一驚,忙俯身問道:「師父,怎樣?覺得好些麼?」洪七公微微喘息,道:「我要喝酒。」黃蓉大感為難,心想在這荒島之上那裏找酒去,口中只得答應,安慰他道:「我這就想法子去。師父,你的傷不礙事麼?」說著流下眼淚來。

  她身遭大變,一直沒有哭泣,這時淚水一流下,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洪七公的懷裏,放聲大哭。洪七公一手撫摸著她的秀髮,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心,柔聲安慰。老叫化縱橫江湖,數十年來做的只是風高放火、月黑殺人的勾當,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,這時被她一哭,登時慌了手腳,只是翻來覆去的道:「好孩子別哭,師父疼你。乖孩子不哭。師父不要喝酒啦。」

  黃蓉哭了一陣,心情大感舒暢,抬起頭來,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,嫣然一笑,掠了掠頭髮,說道:「剛才一刺沒刺死那惡賊,真是可惜!」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一遍。

  洪七公低頭不語,過了半晌才道:「師父是不中用的了。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,只好跟他鬥智不鬥力。」黃蓉急道:「師父,等您休息幾天,養好了傷,一掌送他的終,不就完了?」洪七公慘然道:「我被毒蛇咬中兩口,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,我拚著全身功力,將毒氣逼出,縱然可以苟延數年之命,但數十年的武功已廢於一旦,你師父只是個衰敗老人,再也沒半點功夫了。」

  黃蓉急道:「不,不,師父,您不會的,不會的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老叫化心腸雖熱,事到臨頭,不達觀也不成了。」他頓了一頓,臉色忽然轉鄭重,說道:「孩子,師父不得已要懇求你做一件極艱難、大違你本性之事,你能不能擔當?」黃蓉忙道:「能,能!師父您說吧。」

  洪七公嘆了口氣道:「你我師徒一場,只可惜日子太淺,沒能傳你什麼功夫,現下又是強人所難,要將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,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。」黃蓉見洪七公平素豪邁自若,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,心知託付給自己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,忙接口道:「師父,您快請說,您今日身受重傷,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起,弟子粉身碎骨,也難報師父大恩。就只怕弟子年幼,有負師父的囑咐。」洪七公臉現喜色,問道:「那麼你是答允了?」黃蓉道:「請師父吩咐便是。」

 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身來,雙手交胸,北向躬身,說道:「祖師爺,您手創丐幫,傳到弟子手裏,弟子無德無能,不能光大我幫。今日事急,弟子不得不卸重擔。祖師爺在天之靈,要庇佑這孩子逢凶化吉,履險如夷,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。」說罷又躬身行禮。

  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,聽到後來,不由得獃了。洪七公道:「孩子,你跪下。」黃蓉依言跪下,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杖,高舉過頂,拱了一拱,交在她的手中。黃蓉驚疑不已,問道:「師父,您叫我做丐幫的……丐幫的……」洪七公道:「正是,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,傳到你手裏,你是第十九代幫主。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。」黃蓉心神不定,只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,交手於胸,向北躬身。

  洪七公舒了一口長氣,臉現疲色,但神情甚是喜歡。黃蓉扶著他躺下,洪七公道:「現下你是幫主,我成了幫中的長老。長老雖受幫主崇敬,但若是遇到大事,須得聽幫主號令,這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,萬萬違拗不得。只要綠竹杖在手,傳下令來,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。」黃蓉又愁又急,心想:「在這荒島之上,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土。況且靖哥哥既死,我也不想活了,師父忽然叫我做什麼幫主,統率天下的乞丐,這真是從何說起?」

  但眼見師父傷重,不能更增他的煩憂,他囑咐什麼,只好答應什麼。洪七公又道:「今年七月十五,天下各路群丐首領,大會洞庭湖畔的岳陽樓城,原本是來聽我指定幫主的繼承人,現下你持綠竹杖去,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。幫內一切事務,自有四大長老襄助於你,我也不必多囑。只是無端端把你好好一個女娃娃送入叫化群裏,卻是委屈了你。」說著哈哈大笑。

  那知這一笑帶動了身上創傷,不住大咳起來。黃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,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咳。洪七公嘆道:「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,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,得趕緊把打狗棒法傳你。」黃蓉曾跟洪七公學過數十種功夫,卻從未聽見過打狗棒法的名稱,心想這名字怎地這般難聽?

  又想任他多兇猛的狗子,也必是一掌擊斃,何必學什麼打狗棒法,但見師父說得鄭重,只得唯唯答應。洪七公微笑道:「你雖做了幫主,也不必變換本性,你愛頑皮胡鬧,仍是只管頑皮胡鬧便是。咱們做叫化,就貪圖個無拘無束、自由自在,若是這個也不成,那個也不行,幹麼不去做官做財主?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,爽爽快快說出來啊!」

  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,何必另創一套棒法?」洪七公道:「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,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。你衣服光鮮,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,那狗子朝著你搖頭擺尾還來不及,那裏用得著你去打牠?那窮叫化撞著狗子可就慘啦,自古道:『窮人無棒被犬欺』。你沒做過窮人,不知道窮人的苦處。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這一次師父您可說錯啦!」

  洪七公愕然道:「怎麼不對?」黃蓉道:「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,就扮個小叫化兒。一路上那惡狗要來咬我,被我兜屁股一腳,就夾著尾巴逃啦。」洪七公道:「是啊,要是狗子太兇,踢牠不得,那就須得用棒來打。」黃蓉尋思:「有什麼狗子這樣兇?」突然領悟,叫道:「啊,是了,壞人也是惡狗。」洪七公微笑道:「你真是聰明。若是……」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,但心中一酸,住口不語了。

  黃蓉何等乖覺,只作不知,心中卻甚是傷痛。洪七公道:「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幫祖師爺所創,歷來是幫主傳授幫主,決不傳給第二個人。相傳丐幫第十一代幫主在北固山力戰群雄,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,就是用的這打狗棒法。」黃蓉不禁神往,輕輕嘆了口氣,問道:「師父,您在船上與那西毒比武,幹麼不用出來?」洪七公道:「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,況且即使不用,西毒也未必能勝得了我。誰料得他如此卑鄙無恥,我救他性命,他卻反在背後傷我。」

  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,要分他之心,忙道:「師父,你將棒法教會蓉兒,蓉兒去殺了西毒,給您報仇。」洪七公淡淡一笑,撿起地下一根枯柴,口中傳訣,手上比劃,他身子躺在地下,卻將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。他知黃蓉聰敏異常,又怕自己命不久長,所以一口氣的傳授完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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