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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六


  歐陽鋒微微一笑,不再說話,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。他右手伸出兩指,嵌住他杖頭那條怪蛇的頭頸,蛇口張開,牙齒尖端毒液登時如泉湧出。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,片刻之間,濃如漆,黑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。他放下怪蛇,又掀起另一條蛇如法泡製,盛滿了一杯毒液。那兩條蛇放出毒液後盤在杖頭,不再遊動,似已筋疲力盡。歐陽鋒歐命人釣起一條鯊魚,放在甲板之上,左手揪住魚吻向上一提,右手踏在鯊下唇,兩下一分。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,被他這樣一分,一張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,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。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鯊魚口裏,左手倏地變掌,在魚腹下一托一揮。一條數百斤的巨鯊忽地飛起,噗通一聲,落在海中。

  周伯通笑道:「嗯,我懂啦,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。」郭靖道:「大哥,什麼老和尚治臭蟲。」周伯通道:「從前有個老和尚,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,他道若是不把臭蟲殺得乾乾淨淨,那就賠買主十倍的錢。這樣一叫,可就生意興隆啦。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,啊哈!半夜裏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,咬了他個半死。那人可就急了,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,要他賠錢。那老和尚道:『我的藥非靈不可,若是不靈,準是你的用法不對。』那人問道:『該怎麼用?』老和尚道:『你把臭蟲捉來,撬開嘴巴,把這藥餵牠這麼幾分幾錢,若是不死,你再來問老和尚。』那人惱了,說道:『要是我把臭蟲捉到,這一掐不就死了,幹麼再餵你的什麼毒藥?』老和尚道:『本來嘛,我又沒說不許掐。』」

  郭靖、洪七公和歐陽鋒都哈哈大笑。歐陽鋒笑道:「我的臭蟲藥和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。」周伯通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:「你瞧著吧。」

  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,肚腹向天,早已斃命,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囓,片刻之間,那巨鯊變成一堆白骨,沉入海底。說也奇怪,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,不到半盞茶時分,也都肚皮翻轉,從海心浮了上來。群鯊一陣搶食,又是盡都中毒而死。一而十、十而百、百而千,只一個時辰功夫,海面上盡都浮著鯊魚的屍體,餘下未死的鯊魚為數已是不多,可是仍在爭食屍身,轉瞬之間,眼見要盡數中毒。洪七公嘆道:「老毒物,老毒物,你這毒計固然毒極,這兩條怪蛇的毒汁,可也忒厲害了些。」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嬉嬉而笑,心中得意已極。

  周伯通搓手頓足,亂拉鬍子,眾人放眼望去,隨著波浪起伏上下的,盡是死鯊翻轉了的肚皮。洪七公道:「鋒兄,小弟有一事不明,倒要請教。」歐陽鋒道:「那可不敢當。」洪七公道:「你這小小一杯毒汁,憑它毒性厲害無比,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這毒汁的毒性甚是奇特,任何鮮血一碰上它,那血就化成毒藥,毒液雖是小小一杯,但一條鯊魚喝了之後,這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,愈傳愈廣,永無止歇。」說話之間,大隊鯊群已盡數死滅,其餘的小魚,在鯊魚群來時不是葬身鯊腹,就是早已逃得乾乾淨淨,海中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。

  洪七公道:「快走,快走!這裏毒氣太重。」歐陽鋒傳下令去,船上前帆、主帆、三角帆一齊昇起,乘著南風,向西北而行。周伯通道:「老毒物,果然下的好毒手,你要我做什麼事,說出來吧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三位請到艙中換了乾衣,用食休息。賭賽之事,咱們慢慢再說不遲。」周伯通十分性急,叫道:「不成,不成!你得馬上說出來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既是如此,伯通兄請隨我來。」

  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姪領了周伯通到後艙去,逕行到前艙換衣。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。洪七公笑道:「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。」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,一名少女替他用乾布揩拭。郭靖脹紅了臉,不敢脫衣。洪七公笑道:「怕什麼?還能吃了你麼?」兩名少女走上來要替他脫靴解帶,郭靖急忙除下靴襪外衫,鑽入被窩之中,方才換了小衣。洪七公哈哈大笑,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。

  換衣方畢,又是兩名少女走進艙來,每人手中托了一個盤子,盛著酒菜白飯。說道:「我們老爺請兩位爺胡亂用些。」郭靖累了一日,腹中甚餓,拉開板凳,請師父坐下用飯。洪七公向幾名少女揮手道:「你們出去吧,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。」那些少女笑著走出,輕輕帶上艙門。洪七公拿起菜肴和酒在鼻邊嗅了幾嗅,輕聲道:「別吃的好,那老毒物鬼計多端,只吃白飯無礙。」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,骨嘟骨嘟喝了兩口酒,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,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。郭靖低聲道:「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麼事。」洪七公道:「決不會能好事。」

  忽地艙門緩緩推開,一名白衣少女走到門口,說道:「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後艙說話。」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,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,從左舷走到後梢。這時風浪漸大,那大船左右搖擺。郭靖見那少女在船舷上穩步而行,顯然武功頗有根底,只見她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,待了片刻,然後把艙門推開,柔聲道:「郭爺到。」郭靖走到船艙,那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,四下一看,艙內竟然無人。

  郭靖正感奇怪,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,歐陽鋒叔姪走了進來。郭靖道:「周大哥呢?」歐陽鋒反手將小門關上,斗然間搶上一步,一伸手,抓住了郭靖左手手腕的脈門。郭靖萬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動武,未曾提防,歐陽鋒這一抓又是來如閃電,快捷無倫,一抓之下,郭靖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,登時動彈不得。歐陽公子身手也是迅速之極,一見叔父得手,立時從壁上取下一柄長劍,劍尖抵住郭靖後心。

  郭靖一陣迷惘,呆在當地,不知他叔姪二人是何用意。歐陽鋒冷笑道:「老頑童和我打賭輸了,我叫他作事,他卻不肯。」郭靖道:「嗯?」歐陽鋒道:「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瞧,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。」郭靖心想:「周大哥那裏肯把真經傳你?」問道:「周大哥呢?」歐陽鋒冷笑一聲道:「他曾言道,若是不願依我的話做事,那就跳在大海裏餵鯊魚,這句話他倒沒賴。」

  郭靖大吃一驚,叫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拔足要待奔向艙門。歐陽鋒手上一緊,向裏一拉,歐陽公子手上微微用勁,劍尖已刺破衣服,觸到他背心的肌肉。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,說道:「當今之世,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,快寫下來吧。」郭靖搖了搖頭。歐陽公子笑道:「你和老叫化剛才吃的酒菜之中,都已下了毒藥,若不服我們的獨門解藥,十二個時辰後毒性發作,就像海裏的那些鯊魚般死了。只要你好好寫將出來,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。」郭靖暗暗心驚,心道:「若非師父機警,已自著了他的道兒。」

  歐陽鋒見他仍是沉吟不語,冷笑道:「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,寫將出來,於你絲毫無損,尚有什麼遲疑?」郭靖凜然道:「你害了我義兄的性命,我和你仇深似海!你要殺便殺,想要我屈服於你,那叫做癡心妄想!」歐陽鋒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好小子,倒有骨氣,你不怕死,連你師父的性命也不救麼?」

  郭靖尚未答話,忽聽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,木板碎片紛飛,一股水浪猛潑進來,直向歐陽鋒臉上射去。歐陽鋒聽到艙門破裂聲音,即知是被洪七公用掌力震碎,只見他雙手各提一隻木桶,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。他知洪七公武功高強,這兩桶海水勁力非同小可,若是被他潑中,縱然沒有大礙,卻也必遭損傷。眼見兩條碧綠透明水注筆直的飛來,雙足一登,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四步,一隻手仍是緊緊握住他手腕上的脈門。只聽得「劈劈」兩聲,艙中水花四濺,歐陽公子一聲驚呼,已被洪七公一把抓住後領,提了過去。洪七公哈哈一聲長笑,說道:「老毒物,你千方百計要佔我上風,老天爺總是不許!」

  歐陽鋒一見姪兒落入他的手中,立時放下笑臉,說道:「七兄,又要來伸量兄弟的功夫麼?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你跟我徒兒這樣親熱幹什麼?拉著他的手不放。」歐陽鋒道:「我和老頑童賭賽,是我贏了不是?你是中證不是?老頑童不守約言,我只好唯你是問,可不是?」洪七公連連點頭,道:「那不錯。老頑童呢?」

  郭靖心中甚是難受,搶著說道:「周大哥被他逼著跳海死了。」洪七公一驚,提著歐陽公子躍出船艙,四下裏一望,海中波濤起伏,不見有周伯通的蹤影。

  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,也一起走上甲板,將手一鬆,說道:「郭世兄,你功夫還沒練到家呢!人家隨便一伸手,你就聽人擺佈,去跟師父練十年,再來闖江湖吧。」郭靖心中記掛著周伯通的安危,也不理會他的譏嘲,爬上桅桿,四面瞭望。

  洪七公提著歐陽公子的後領,將他向歐陽鋒擲來,喝道:「老毒物,你逼死老頑童,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賬,你叔姪倆武功再強,也未必抵擋得了全真七子的圍攻。」歐陽公子不等身子落地,用手一撐,站了起來,心中暗罵:「臭叫化,不到十二個時辰,你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啦。」歐陽鋒微微一笑,道:「那時你這中證可也脫不了關係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好啊,到時候我打落水狗,再跟你較量較量。」歐陽鋒把手一拱,進了船艙。

  郭靖看了大半個時辰,一無所見,只得落到甲板,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。洪七公點了點頭,並不言語,心中卻有一陣隱憂:「老毒物做事向來鍥而不捨,不把真經得到手中,那是決計不肯罷休的,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。」眼見坐船向著正西疾駛,再過兩天,就可望得到陸地。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,親到房中搶奪了一大批飯菜,與郭靖倆飽餐一頓,倒頭呼呼大睡。

  歐陽鋒叔姪守到次日下午,眼見已過了十四五個時辰,但洪七公師徒仍是沒有動靜。歐陽鋒倒擔心起來,只怕他們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,毒死了郭靖,那可糟了,到門縫中偷偷一張,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閒談,心中甚是奇怪,暗道:「若非老叫化機警,沒有服到毒藥,那必是他另有解藥。」心念一轉,立時又生毒計。

  這時洪七公正在興高采烈的向郭靖談論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,說道:「可惜你不愛做叫化,否則像你這樣的人品,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。只要我這打狗棒一傳給你,除了老叫化,丐幫中就數你為大了。」正說得高興,忽聽得船壁上錚錚錚錚,傳來一陣斧鑿之聲。

  洪七公跳起來,叫道:「不好,賊廝鳥要把船鑿沉。」搶到艙口,向郭靖叫道:「快搶船後的小舢舨。」一言甫畢,通的一聲,板壁已被一柄鐵椎鎚破,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,湧進來不是海水,卻是數十條蝮蛇。洪七公笑罵:「老毒物用蛇攻!」手一揚,一把鋼針擲了出去,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,痛得吱吱亂叫,身子左扭右曲,卻已遊動不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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