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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洪七公臉一沉道:「誰跟你們開玩笑。現在你一女許配兩家,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。」他轉頭向歐陽鋒道:「我是郭家的大媒,你的媒妁之言在那裏?」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,一時倒答不出來,愕然說道:「藥兄答允了,我也答允了,那麼要什麼媒妁之言?」洪七公道:「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?」歐陽鋒道:「誰啊!」洪七公道:「哈哈不敢,就是老叫化!」歐陽鋒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鬥,但他為人陰沉,臉上神色不露,心中暗暗盤算。

  洪七公笑道:「你這姪兒人品不端,那裏配得上藥兄花朵般的閨女?就算你們二老硬逼他們成親,他們兩人不和,天天動刀動槍,又有什麼味兒?」

  黃藥師聽了這話,心中一動,望了女兒一眼,見她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,一望之下,心中對這楞小子卻是說不出的厭憎。原來黃藥師是絕頂聰明之人,文事武略,琴棋書畫,無一不曉,無一不精,從小交遊的師友不是才子,就是雅士,他的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,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郭靖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,無論如何是難以答允,瞧他站在歐陽公子身旁,兩人一比,歐陽公子之俊雅風流,無不勝他百倍,於是許婚歐陽之心,更是堅決,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,當下想到一策,說道:「鋒兄,令姪受了點微傷,你先給他治了,咱們從長計議。」

  歐陽鋒巴不得有他這句話,向姪兒一招手,兩人走入竹林之中,過了一頓飯時分,叔姪二人回到亭中,歐陽鋒已替姪兒吸出金針,接了折斷的肋骨。

  黃藥師道:「小女蒲柳弱質,性又頑劣,原難侍奉君子,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,各來求親,兄弟至感榮寵。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,但七兄之命,實也難卻,兄弟有個計較在此,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?」洪七公道:「快說,快說。老叫化不愛聽你文謅謅的鬧虛文。」黃藥師微微一笑,說道:「兄弟這個女兒,甚麼德容言工,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,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,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,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,人品都是沒得說的,一取一捨之間,倒教兄弟好生為難,只好出三個題目,考兩位世兄一考,那一位高才捷學,小女就許配於他,兄弟決不偏袒,兩位老友瞧著好也不好?」

  歐陽鋒拍掌叫道:「妙極妙極!只是舍姪身上有傷,若要比試武功,只好等他傷好之後。」洪七公心想:「你這黃老邪好壞,若是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,我這傻徒弟那裏比得過他?口中說不偏袒,明明卻是偏袒。這樣考較,我的傻徒兒必輸。直娘賊,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說。」當下仰天哈哈一笑,說道:「咱們都是學武之人,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?你姪兒受了傷,你可不傷,來來來,咱兩代他們上考場吧。」不等歐陽鋒回答,一掌向他肩頭拍去。

  歐陽鋒沉肩迴臂,身子倒退數尺,洪七公將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,喝道:「還招吧。」語音甫畢,雙手已發了七招,端的是快速無倫。歐陽鋒左擋右閃,把這七招全部讓了開去,右手往地下一插,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磚,直挺挺的豎立,在這一瞬之間,左手也已還了七招。黃藥師喝一聲采,並不勸阻,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,二十年來的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。

 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,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,華山論劍之後,更是潛心苦思,功夫愈益精純,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,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。兩人先是各發快招,未曾點到,即已收勢,互相試探對方虛實,但見拳勢掌影,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。

 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,只見兩人或攻或守,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。那九陰真經所載,原是天下武學的總綱,不論內家外家,拳法劍術,最根基的法門訣竅,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半部之內。郭靖背熟之後,功夫雖未練就,但不知不覺間,識見卻已大大不同,這時見到兩人各以上乘武功相鬥,每一次攻合,都是與經中法門暗合,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,只看得他眉飛色舞,心癢難搔。

  轉眼之間,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,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暗暗心驚,欽服對方了得。黃藥師旁觀之下,嘆了一口長氣,心道:「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,只道王重陽一死,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,那知老叫化、老毒物各走別徑,練就了這樣可敬可畏的功夫!」

  歐陽公子和黃蓉各有關心,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,但對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,卻是不能領會。黃蓉一斜眼,忽見自己身旁地下有一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亂動,抬頭一看,正是郭靖,只見他臉色怪異,似乎是陷入狂喜極樂之境,心中吃了一驚,低低的叫了一聲:「靖哥哥!」郭靖並未聽見,仍在拳打足踢。黃蓉大異,仔細一瞧,才知他是在模擬他們的拳招。

  這時相鬥的兩人拳路已變,一招一式,全是緩緩發出。有時一人凝思片刻,打出一掌,對手避過之後,坐下地來休息一陣,再站起來還了一拳。這那裏像是比武鬥拳,比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,但看兩人模樣,卻比適才快鬥更是鄭重。黃蓉側頭去看父親,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,臉上神情也很奇特,只有歐陽公子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,手中摺扇輕揮,十分的風流瀟灑。

  郭靖看得忘形,大聲的喝采叫好。歐陽公子怒道:「你這渾小子又不懂,亂叫亂吵什麼?」黃蓉道:「你自己不懂,怎知道旁人也不懂?」歐陽公子笑道:「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,諒他小小年紀,怎識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。」黃蓉道:「你不是他,怎知他不識得?」兩人在一旁鬥口,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,只是凝神觀戰。

 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手腳愈加緩了,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,另一個捧住雙耳,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,突然間發出一聲喊,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,郭靖大叫:「妙極!妙極!」兩人又是分開再想,須知兩人功夫到了這個境界,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,世間已有的招數都已不必使用,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,對方都能輕易化解,必得另創神奇新招,方能克敵制勝。

 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,一處中原,一在西域,久久不通音問,互相不知對方武功的路子,這時一交手,竟然仍與二十年前一樣,各有所長,各有所忌,誰也剋制不了誰。眼見月光隱去,紅日東昇,兩人已拆近千餘招,兀自不分上下。

  洪七公和歐陽鋒各自窮智竭思,想出了無數新招,拳法掌力,極盡千變萬化之致,但功力悉敵,始終不分上下。這其間卻便宜了郭靖,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,奇招巧法,端的是層出不窮。每當歐陽鋒發出一招時,他必先代洪七公設想破解之法,但洪七公一陣思索之後,所還的招術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;而在讚賞了這招之後,又必推擬歐陽鋒應付的法門,一看之下,亦是得益非淺。

  黃蓉見他如此,暗暗驚奇,想到:「十餘日不見,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,武功大進?我看得莫明其妙,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嘆?」轉念一想:「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?」上前想拉住他的手。這時郭靖正在模倣歐陽鋒反身推出的一掌,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,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,黃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,卻料不到他的掌中勁力忽發,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身子一帶,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。郭靖一掌推出,這才知覺,叫了一聲:「啊喲!」縱身上去待接,黃蓉纖腰一扭,已站在竹亭頂上。郭靖躍起身來,左手在亭角的飛簷上一按,借勢上了亭頂,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,居高臨下的觀戰。

 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,又自一變,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,雙手彎與肩齊,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,口中時歇時作,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。黃蓉見他形狀滑稽,低聲笑道:「靖哥哥,他在幹什麼?」郭靖剛說得一句:「我也不知道啊!」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「一陽指」破歐陽鋒「蛤蟆功」的事,點了點頭道:「這是他一種極厲害的功夫,叫做蛤蟆功。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真像一隻癩蛤蟆!」

  歐陽公子見兩人偎倚在一起,指指點點的又說又笑,不覺醋心大起,待要躍上去與郭靖一拚,卻感覺胸傷仍痛,用不出氣力,隱隱聽得黃蓉說:「……一隻癩蛤蟆,」還道兩人譏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怒火中燒,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,悄悄繞到竹亭後面,乘著眾人全神觀戰,手一揚,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腦後飛去。

 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,後一掌,正繞著歐陽鋒四週轉動,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。這都是兩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純的功夫,打到此處,已不是適才那股慢吞吞的鬥智炫巧、爭勝賭狠,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,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。郭靖的武功,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,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,神威凜凜,妙用無窮,只看得他心神俱醉,那裏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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