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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四


  這時簫聲愈來愈急,那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上一跳一跳,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,終於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。郭靖見他寧靜與歡躍之間的間歇越來越短,知道事情要糟,暗暗代他著急,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,那人叫道:「算了,算了!」就要一躍而起。

  郭靖見情勢危急,不及細想,當下搶上前去,左手一伸,在他肩上牢牢按住,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的「大椎穴」上。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,每當胡思亂想,心神無法寧定,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,以掌心一般熱氣,助他進境,而免走火入魔之危。郭靖內功尚淺,不能以掌心之力助他抵拒簫聲,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,那長髮老人心中一靜,閉目用功。

  郭靖暗暗心喜,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:「小畜生,壞我大事!」簫聲突止。郭靖嚇了一跳,回頭過來,卻是不見人影,聽那語音,似是黃藥師的說話。他轉念一想,不禁大為憂急:「不知這長鬚老人是好是壞?我胡亂出手救他,必定更增加蓉兒她爹爹的怒氣。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,豈非鑄成了大錯?」

  只聽長鬚老人氣喘漸緩,調勻呼吸,郭靖不便出言相詢,只得坐在他的對面,閉目內視,也用起功來,直到晨星漸隱,清露沾衣,才睜開眼睛。

 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,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,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,鬚髮蒼然,並未全白,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,就像野人一般毛滲滲的嚇人。突然間那老人眼睛一翻,兩道銳利之極的目光在郭靖身上一掃,微微笑了笑,說道:「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的門下?」郭靖見他臉色溫和,先放了一點心,站起來躬身答道:「弟子郭靖參見前輩,弟子的恩師是江南七俠。」那老人似乎不信,說道:「江南七怪怎麼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?」郭靖道:「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,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的門牆。」

  那老人哈哈一笑,裝個鬼臉,甚是滑稽,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,說道:「這就是了。你怎麼到桃花島來?」郭靖道:「桃花島黃島主命弟子來的。」那老人臉色一變道:「來幹什麼?」郭靖道:「弟子得罪了黃島主,特來領死。」那老人道:「你不打誑麼?」郭靖恭恭敬敬的道:「弟子不敢欺瞞。」那老人點了點頭道:「很好,你坐下吧。」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,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,洞前有幾條絲線攔著,卻不知那幾條絲線有何有用處。

  那老人又問:「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?」郭靖道:「九指神丐洪恩師……」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,似笑非笑,搶著說道:「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?」郭靖道:「是的。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。」那老人道:「他沒傳過你內功?」郭靖道:「沒有。」那老人仰頭向天,自言自語:「瞧他小小年紀,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,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,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,他卻能抵擋?」他一時想不透其中原由,雙目從上至下、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,右手自兩根絲線之中伸了出來,道:「你在我掌上推一下,我試試你的功夫。」

  郭靖依言伸掌與那老人右掌相抵,那老人道:「氣沉丹田,發勁吧。」郭靖凝力發勁,那老人手掌一縮,隨即一股極大的力道反推了出去,叫道:「小心了!」郭靖抵擋不住,左掌向上一穿,要待格去他的手腕,那知那老人轉手一撥,食指已搭在他的腕背,只以一根手指之力,將他向外直揮出去。郭靖站立不住,跌出了七八步,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,這才站定。

  那老人喃喃自語:「他武功雖已不錯,但也未臻上乘之境,怎麼能擋得住天魔舞曲的威力?」郭靖吸了一口氣,向那老人望了一眼,心中甚是驚異:「此人武功幾與洪恩師、黃島主相伯仲,怎麼桃花島上又有如此人物?難道是『西毒』或是『南帝』麼?」

  他一想到「西毒」兩字,不禁心頭一寒:「莫要我著了他的道兒?」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,既未紅腫,亦無黑痕,這才稍稍放心。

  那老人微笑問道:「你猜我是誰?」郭靖道:「弟子曾聽人言道: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人。全真教主王道長已經仙遊,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黃島主弟子都識得。難道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?」那老人笑道:「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、北丐差不多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弟子未得武學門徑,見識粗淺,不敢妄說。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,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,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。」

  那老人聽他讚揚,心裏極為高興,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,顯出孩童般的歡呼神色,笑道:「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,也不是什麼皇爺,你再猜上一猜。」郭靖沉吟道:「弟子會過一個自稱當年與全真教主齊名的裘千仞,但此人有名無實,武功甚是平常。弟子孤陋寡聞,實在想不起前輩的名字。」那老人呵呵笑道:「我姓周,你想得起了麼?」郭靖衝口而出:「啊,你是周伯通!」這句話一說出口,才想起當面直呼他的名字,可算得大大的不敬,忙躬身下拜,說道:「弟子不敬,請周前輩恕罪。」

  那老人笑道:「不錯,不錯,我正是周伯通。我名叫周伯通,你叫我周伯通,有什麼不敬?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,馬鈺、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姪。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,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什麼前輩不前輩的。就叫我伯通好啦。」郭靖道:「這個,弟子那裏敢?」

  那周伯通年紀雖老,卻是一副孩童脾性,一想到什麼,也不理會是否通情達理,非辦到不可,這時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,說道:「郭兄弟,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?」郭靖嚇了一跳,說道:「弟子是馬道長、丘道長的晚輩,應該尊您為師祖爺才是。」周伯通雙手亂擺,道:「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,馬鈺、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,也不大敬我是長輩……」正說到這裏,忽聽腳步聲響,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,走了過來。周伯通笑道:「有東西吃啦!」那老僕揭開食盒,取出熱騰騰的四碟小菜,兩壺酒,一木桶飯,放在周伯通面前的一塊大石之上,給兩人斟了酒,垂手在旁侍候。

  郭靖忙問:「黃姑娘呢?她怎麼不來瞧我?」那僕人搖搖頭,指指自己耳朵,又指指自己的口,表示又聾又啞。周伯通笑道:「這人的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,你叫他張口來瞧瞧。」郭靖做了個手勢,那人張開口來,郭靖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,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。周伯通道:「島上的傭僕全都是如此,你既來了桃花島,若是不死,日後也與他一般。」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,心道:「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?」

  周伯通又道:「黃老邪晚晚折磨我,我偏不向他認輸。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裏,若不是小兄弟你助我一臂,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,可就廢於一夕了,來來來,小兄弟,這裏有酒菜,咱倆向天誓盟,結為兄弟,以後有福同享,有難共當。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,他也是推三阻四,怎麼?你真的不願麼?」郭靖見他臉上變色,忙道:「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,若是依了前輩之言,必定被人笑罵。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、丘道長,弟子豈不汗顏?」周伯通道:「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,你不肯和我結拜,定是嫌我太老,嗚嗚嗚,……」忽地掩面大哭,亂扯自己的鬍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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