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二〇


  郭靖見來勢兇狠,不是普通軍士,身子一矮,反手一掌,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「神龍擺尾」,這一掌打在那人肩上,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,身子向後直飛出去,只聽他一聲慘叫,郭靖登時想起:「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。」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,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已大不相同,但想不到這一掌出去,竟將他擊得飛去數丈之外,不知生死如何,只怕傷了他的性命,心中倒甚是後悔,剛自沉吟,左右金刃之聲齊作,一刀一槍,砍將過來。

 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、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,右手一鉤,抓住了刺向下脅的槍頭,用力一扯,吳青烈立足不定,向前直跌過去。郭靖向後一縮,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。郭靖飛起一腿,踢中在沈青剛右腕,黑夜中青光一閃,一柄長刀直飛起來。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,順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托一送。吳青烈本就站立不穩,被他借勁一送,咚的一聲,師兄倆頭對頭一撞,暈了過去。

 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,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,餘下這三鬼,正是追趕拖雷的金兵中的高手。只是黑暗之中,眾金兵看不清楚三個首領一齊倒地,尚在與拖雷、哲別、博爾傑箭戰。郭靖喝道:「還不快走,都想死在這裏麼?」跑上去拳打腳踢,雙手提起金兵向外丟擲,片刻之間,把眾金兵打得個個魂飛魄散,四下裏落荒亂逃。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,也沒看清對頭是誰,只覺眼前金星飛舞,撒腿就跑。

  哲別與博爾傑箭法厲害,從旗斗之中颼颼射將下來,雖在黑夜,難以看清,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。拖雷俯身下望,見義兄郭靖丟擲了金兵回過身子,心中十分歡喜,叫道:「安答(蒙古語「結義兄弟」之意),你好!」雙手抱住旗桿,滑下地來,兩人手執相視,一時高興得說不話來。

  接著哲別與博爾傑也從旗斗中溜下,哲別道:「那三個漢人以盾相擋,用箭傷他們不得,若非靖兒相救,我們再喝不到斡難河裏的清水了。」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,道:「這是我的義妹。」

  黃蓉笑道:「這對白鵰送給我,行一行?」拖雷不懂漢語,他們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之中被金兵殺了,聽了黃蓉的話,只覺她聲音清脆,說得好聽,卻不知她說些什麼。郭靖道:「安答,你怎麼帶了白鵰來?」拖雷道:「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的皇帝,相約南北出兵,夾攻金國。妹子說許或我能和你遇上,要我帶來給你。」郭靖聽他提到華箏公主,不禁一呆,隨即心想:「一月之內,我有桃花島之約,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,這一切都顧不得了。」當下向黃蓉道:「這對白鵰是我的,你拿去玩吧!」黃蓉大喜,轉身又去用肉餵鵰。

  拖雷把父王成吉思汗怎樣攻打金國獲勝,怎樣派他去聯合宋朝出兵夾攻,怎樣途中遇到金兵阻攔,怎樣從人衛兵都被殺盡、只剩下三人逃到這裏的情由,約略對郭靖說了一遍。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莊之中,楊康曾叫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,請他殺害蒙古使者,當時聽了不知其中緣由,這時才知原來金國已得到了訊息,楊康做大金欽使南來,定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了。拖雷又道:「金國對我是志在必得,竟是皇弟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。」郭靖忙問:「是完顏烈?」拖雷道:「是啊,他頭戴金盔,我瞧得甚是清楚,可惜射了三箭,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。」

  郭靖大喜,叫道:「蓉兒,康弟,完顏烈到了這裏,快找他去。」黃蓉應聲過來,卻不見楊康的影蹤。郭靖心急,叫道:「蓉兒,你向東,我向西去。」兩人展開輕功,如飛趕將下去。郭靖追出數里,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,抓住一問,果然是六王爺完顏烈親自率隊,卻不知他到了那裏。一名金兵道:「咱們丟了王爺私逃,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,只得脫下軍裝為民了。」

  郭靖回頭再尋,天色漸明,那裏有完顏烈的影子?眼見殺父仇人到了跟前,卻是找尋不到,心中好不焦急,一路急奔,突見前面林子中白衣一閃,正是黃蓉。兩人見了面,一瞧對方神色,都知無功,只得同回祠堂。拖雷道:「那完顏烈必是回去再領人馬,安答,我有父王將令在身,不能延留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

  郭靖心想這番別過,只怕日後難再相見,不禁神色淒然,與拖雷、哲別、博爾傑三人逐一擁抱作別,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,蹄聲漸遠,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土塵中隱沒。

  黃蓉道:「郭靖哥哥,咱們躲將起來,等完顏烈領了人馬趕到,那就可找到他了。要是他人馬眾多,咱倆悄悄躡在他們背後,到得晚上,再去結果他的性命。豈不是好。」郭靖大喜,連稱妙策。黃蓉甚是得意,笑道:「這是個『移岸就船』之計,也只尋常。」

  郭靖道:「我去將馬匹牽到那邊的林子之中。」他走到祠堂後院,忽見青草中有一件金光燦然之物,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。俯身一看,卻是一頂金盔,盔上還鑲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。郭靖伸手拾起,飛步回來,悄聲對黃蓉道:「蓉,你瞧這是什麼?」黃蓉一驚道:「完顏烈的金盔?」郭靖道:「正是!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之中,咱們快搜。」

  黃蓉回身反手,在短牆上一按,身子已騰空而起,叫道:「我上面瞧著,你在底下搜。」郭靖應聲入內,黃蓉在屋頂上叫道:「靖哥哥,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?」郭靖一呆,停步道:「好得很!怎樣?」黃蓉嫣然一笑道:「怎麼你不稱讚?」郭靖跺腳道:「唉,你這頑皮孩子,這當口還鬧著玩。」黃蓉咭的一聲笑,手一揚,奔向後院。

  且說楊康當郭靖與眾金兵相鬥之際,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烈的身形,雖知自己非他親生,但受他養育十餘載,一直當他父親,眼見郭靖將眾金兵殺散,完顏烈只要遲逃一步,被他瞧見,那裏還有性命?形勢緊急,不暇多想,縱身出去,就要相救,正在此時,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。完顏烈一勒馬韁閃避,卻未讓開,被金兵撞下馬來。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,在他耳邊輕聲道:「父王,是康兒,別作聲。」郭靖正鬥得性起,黃蓉又在調弄白鵰,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烈走向祠堂後院。

  楊康推開西廂房的門板,兩人悄悄躲在房裏,耳聽得殺聲漸隱,眾金兵四下逃散,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。完顏烈如在夢中,低聲道:「康兒,你怎麼在這裏?那兇神惡煞的人是誰?」楊康道:「他姓郭,是臨安牛家村郭嘯天的遺腹子。」

  完顏烈背上一涼,想起十九年前的往事,不禁一陣心酸,一陣內疚,一時說不出話來,過了一會,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去找尋自己,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的神威,心中不寒而慄。楊康道:「父王,這時出去,只怕被他們撞見,咱們躲在這裏,這幾人必然料想不著。待他們走遠,再慢慢出去不遲。」完顏烈道:「不錯……康兒,你怎麼叫我『父王』,不叫『爹』了?」

  楊康默然不語,想起故世的母親,心中思潮起伏。完顏烈緩緩的道:「你在想你媽,是不是?」伸手去握住他的手,只覺他掌上冰涼,全是冷汗。

  楊康輕輕掙脫了,道:「那姓郭的名叫郭靖,武功十分了得,為了要報父仇,必是千方百計的來害您。他結識的人多,你是防不勝防。在這半年之內,您別回北京吧。」完顏烈道:「不錯,避他一避也好。你到臨安去過了麼?史丞相怎麼說?」楊康冷冷的道:「我還沒去過。」

  完顏烈聽了他的語氣,料他必是已知自己的身世,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,不知他有何打算。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,親愛無比,這時同處斗室之中,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,楊康更是又愛又恨,心想:「我只要反手幾拳,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,但怎麼下得了手?再說,難道我真的永遠不做王子,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麼?」

  完顏烈道:「康兒,你我父子一場,你永是我的愛兒。大金國不出十年,必可滅了南朝。那時我大權在手,富貴不可限量,這錦繡江山,花花世界,盡都是你的了。」楊康聽他言下之意,竟是存心要篡位,想到「富貴不可限量」這六個字,心中怦怦亂跳,心想:「以大金國兵威之盛,滅宋大是易事;以父王之精明強幹,當今金主那能及他?只要大事可成,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?」想到此處,不禁熱血沸騰,伸手握住了完顏烈的手,叫道:「爹、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。」完顏烈覺得他手上發熱,心中大喜,道:「我做李淵,你做李世民吧。」

  楊康正要答話,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。兩人嚇了一跳,回頭一看,這時天色已明,窗格中透進亮光來,只見身後一具具的擺了七八具棺木,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。

  完顏烈驚道:「什麼聲音?」楊康道:「準是老鼠。」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,一路搜尋進來。楊康暗叫:「不妙!怎麼我不知父王金盔落在外面?這一下可要糟。」低聲道:「我去引開他們。」輕輕推開了門,縱身上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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