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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▼第三十二回 神龍擺尾

  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,都跟在他的身後,走向後廳。家丁們掌上燭火,郭靖道:「煩借紙筆一用。」家丁應了取來,郭靖提筆在白紙上寫了「先父郭義士嘯天之靈位」十個大字,把紙供在桌子正中。

  段天德初時還不知他要幹什麼,及見郭嘯天的名字,只嚇得魂飛天外,一轉頭,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,又是一驚,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。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,江南六怪在後追趕,在旅店的門縫之中,他曾偷偷見到過韓寶駒幾眼,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。適才在大廳上相見,一來相隔已久,二來驚魂不定,未曾留意別人,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,不知如何是好,只是瑟瑟發抖。

  郭靖手掌一起,拍的一聲,將一張紫檀木的方桌打得粉碎,喝道:「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,還是喜歡零碎碎、先受點折磨?」

  段天德聽到了這個地步,那裏還存活命的指望,說道:「你父親郭嘯天是我殺死的,不過我是受上命差遣,概不由己。」郭靖雙眼如要射出火來,說道:「誰差你了?誰派你來害我爹爹,快說,快說。」段天德道:「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烈六王爺。」完顏康驚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,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,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,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、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,怎樣假裝見義勇為、殺出來將包氏救去,自己怎樣到北京去求見六王爺、被他派到漠北,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,怎樣逃回臨安,慢慢升官等情由,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,說罷雙膝跪地,向郭靖道:「郭英雄、郭大人,小人是受人差遣,罪不在我。」又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,叫道:「郭老爺,你在天之靈要明白,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烈,可不是我這個螻蟻也不如的畜生。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麼英俊,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,你老人家保佑,讓他饒小人一條狗命吧……」

 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,完顏康倏地躍起,雙手下擊,噗的一聲,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。郭靖伏在桌前,放聲大哭。

 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。完顏康也拜在地下,磕了幾個頭,說道:「郭兄,我今日才知我那義……那完顏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。小弟先前不知,事事倒行逆施,真是罪該萬死。」他想起母親的苦楚,也痛哭起來。郭靖抬起頭來,說道:「你待怎樣?」完顏康道:「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,從今而後,我是叫楊康的了。」郭靖道:「好,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。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烈,你去也不去?」

  楊康想起完顏烈養育之恩,一時不即答應,見郭靖眼中露出不滿之色,忙道:「小弟隨大哥同去報仇。」郭靖大喜,說道:「好。兄弟,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,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,你我要義結兄弟,你意下如何?」楊康道:「我是求之不得。」兩人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,結為兄弟。

 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,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,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。走出莊來,郭靖向眾師父道:「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烈,要請師父指點教誨。」柯鎮惡道:「中秋之約為時尚早,我們左右無事,帶領你們去幹這件大事吧。」朱聰等人均各贊同。

  郭靖道:「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,只是那完顏烈武藝平庸,又有楊兄弟相助,殺了他諒來也非難事。師父們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,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,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們大駕。」六怪一想也是實情,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,郭靖一一答應。

  韓小瑩最後道:「桃花島之約,不必去了。」她知郭靖忠厚老實,言出必踐,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,如到桃花島上會他勢必凶多吉少。郭靖道:「弟子如若不去,豈不失信於他。」楊康插口笑道:「跟這種妖邪魔道,有什麼信不信好說。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。」柯鎮惡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靖兒,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?今日是六月初五,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,同赴桃花島之約。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,得遂心願,那是最好,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託了全真派的諸位道長,他們義重如山,必不負咱們之託。」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同死,感激無已,拜倒在地。

  南希仁道:「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,你要小心了。」郭靖不解。朱聰笑道:「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不同,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,三弟,是麼?」韓寶駒一捋鬍髭,說道:「這臭女娃罵我是矮冬瓜,她自己挺美麼?」說到這裏,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。郭靖見師父們對黃蓉不再存什麼芥蒂,甚為喜慰,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,又感難受。全金發道:「靖兒,你快去快回,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。」

  江南六怪揚鞭南去,郭靖手中牽了紅馬,站在路旁,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,方才上馬,向楊康道:「賢弟,我這馬腳程極快,到北京去十多天就能來回。我先陪賢弟走幾天。」兩人扣轡向北,緩緩而行。

 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,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,上國欽差何等威風,這時悄然北往,榮華富貴,頓成一場春夢。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父母,不住相勸。

  中午時分,到了溧陽,兩人正要找店打尖,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,笑道:「兩位可是郭爺楊爺麼?酒飯早就備好了,請兩位來用吧。」

  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。楊康問道:「你怎麼認識我們?」那店伴笑道:「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,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,叫小店裏預備了酒飯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。楊康道:「歸雲莊的陸莊主好客氣。」兩人進店坐下,店伴送上酒飯,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麵點,菜餚也是十分雅緻,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。兩人吃得甚是暢快,起身會帳,掌櫃的笑道:「兩位爺請自穩便,賬已會過了。」郭靖一笑,給了二錢銀子賞錢,那店伴謝了又謝,直送到店門之外。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,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,說道:「原來他用這種手段籠絡天下豪傑,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。」郭靖奇道:「賢弟,陸莊主不是你師叔麼?」楊康道:「梅超風雖教我武功,也算不得是什麼師父。他們這種邪門外道,要是我早知道了,當日不學,或許還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。」郭靖更奇說道:「賢弟,怎麼啊?」楊康自知失言,臉上一紅,強笑道:「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。」郭靖點頭道:「賢弟說得不錯。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,又是玄門正宗,你向師父好好悔過,他必能原宥你已往之事。」楊康默然不語。

  傍晚時分,到了金壇,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。話休絮煩,一連三日,都是如此,這日兩人已過江到了高郵,客店中有人來接,楊康冷笑道:「瞧歸雲莊送客送到那裏?」郭靖心中卻早已起疑,原來每處客店所預備的飯菜之中,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,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,怎能如此深知他的心意?用過飯後,郭靖道:「賢弟,我先走一步,趕上去探探。」催動小紅馬,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,到了寶應,果然無人來接。

  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所客店,揀了一間靠近賬房的上房,守到傍晚,聽得店外鸞鈴響處,一騎馬奔到店外,戛然而止,一個人走進店來,吩咐賬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。郭靖雖早疑心是黃蓉,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,仍是又驚又喜,心中突突亂跳,聽她要了店房,心想,蓉兒愛鬧著玩,我且不認她,晚上作弄她一下。睡到二更時分,悄悄起來,想到黃蓉房裏去嚇她一跳,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,正是黃蓉。

  郭靖大奇:「這半夜裏她到那裏去?」當下展開輕功提縱術,跟在她的後面。只見她專心致意的奔向郊外,並未察覺身後有人跟隨。黃蓉跑了一陣,到了一條小溪旁邊,坐在垂柳之下,從懷裏摸出些不知什麼東西,彎了腰玩弄。這時月光斜照,涼風吹拂柳絲,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,小溪流水,夾著四野的蟲聲,清幽無比,只聽她說道:「這是靖哥哥的,這是蓉兒的。」

  郭靖躡著腳步,悄悄走到她的身後,月光之下看得明白,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製的泥娃娃,一個男的,一個女的,都是肥肥胖胖,憨態可掬。無錫泥人天下馳譽,是太湖的一絕,郭靖童心猶存,覺得有趣,又再走近幾步。見泥人面前放了許多小碗小盞,想來都是黃蓉自製的了,碗盞中盛著花草之類,她口中輕輕說著:「這碗靖哥哥吃,這碗蓉兒吃。這是蓉兒煮的啊,好不好吃啊?」郭靖接口道:「好吃,好吃極啦!」黃蓉一驚,回過頭來,笑生雙靨,縱體入懷,兩人緊緊抱在一起。過了良久,這才分開,並肩坐在柳溪之旁,互道別來情景。雖只數日小別,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,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,郭靖怔怔的聽著,不由得癡了,心想:「蓉兒對我如此情深愛重,日後要是咱倆不能長相廝守,這日子如何得過?」

  原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,父親非殺郭靖不可,任誰也勸阻不住,情急之下,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。黃藥師愛女情深,果然手下留情,饒了郭靖。黃蓉在水中耽了半夜,料想父親已去,掛著郭靖,又到歸雲莊來窺探,見他安然無恙,心中大慰,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,又自懊悔不已。次晨躲在歸雲莊外樹叢之中,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,於是搶在前面替他們安排酒飯。

  兩人直談到月上中天,黃蓉心中歡暢,漸漸眼困神惓,言語糢糊,又過一會,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,此時正是六月天時,玉膚瑩瑩,冰肌無汗,郭靖怕驚醒了她,倚在柳樹之上動也不動,過了一會,竟也睡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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