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一


  這時眾人都已看出那青衣怪客在旁指點,兩人打得漸漸兇險,只聽得掌風、拳風之中,夾著嗤嗤的彈石之聲。黃蓉靈機一動,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,有些在空中亂擲,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,一來要擾亂聲響,二來要打歪他的準頭。那知怪客手上一用勁,小石子出去力道急極,雖然小小一枚石彈,破空之聲卻異常響亮,黃蓉的瓦片固然無法打到石彈之上,而它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。

  陸氏父子與江南六怪心中都極驚異:「他憑手指之力,怎麼能把石彈發得如此勁急?就是鐵胎彈弓,也未聽見過有這樣的聲音。誰要是中他一彈,豈不是破腦穿胸?」黃蓉卻已住手,呆呆望著那個怪客。這時郭靖已全然處於下風,梅超風制敵機先,招招都是凌厲之極的殺手。

  突然間嗚嗚兩響,兩顆石彈破空飛去,前面一顆飛得較緩,後面一顆急速趕上,兩彈砰的一聲,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,石子碎片八方亂射。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,向郭靖直撲過來。郭靖見來勢兇狠,轉身就逃。

  黃蓉突然高叫:「爹爹!」向那青衣怪客奔了過去,撲在他的懷裏,放聲大哭,叫道:「爹爹,你的臉,你的臉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?」那青衣人呆得一呆,郭靖回個身來,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,卻在側耳聽石彈聲音,這是稍縱即逝的良機,那能放過,當即伸出手掌,慢慢拍向她的肩頭。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,右掌一拍,左掌跟著一下,力道尤其沉猛。梅超風被打得倒翻一個筋斗,躺在地下,再也爬不起身。

  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,悲喜交集,忘了自己腿上殘廢,突然站起,要想過去,也是一交摔在地下。那青衣怪客一手摟住了黃蓉,一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,登時回復了本來面目,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,所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。黃蓉眼淚未乾,高聲歡呼,搶過臉具,罩在自己臉上,投身在父親懷裏,抱住他的脖子,又笑又跳,那位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。

  黃蓉笑道:「爹,你怎麼來啦?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,你也不教訓教訓他。」黃藥師沉著臉道:「我怎麼來啦?來找你來著!」黃蓉喜道:「爹,你的心願了啦?那好極啦,好極啦!」說著拍掌而呼。黃藥師道:「了什麼心願?為了找你這鬼丫頭,還管什麼心願,什麼誓言。」黃蓉甚是難過,她知道父親立過一個重誓,決意在桃花島上把「九陰真經」中所載的武功練全,要成為天下無雙,人間莫敵的第一高手,豈知後來下半部經文被陳玄風、梅超風盜走,上半部又迄未得手,他一怒之下,立誓從此不離桃花島一步,這次為了自己頑皮,竟害得他違願破誓,當下軟語說道:「爹,以後我永遠乖啦,到死都聽你的話。」黃藥師見愛女無恙,心中本已甚喜,又聽她這樣說,心情大好,說道:「扶你師姊起來。」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,陸冠英也已將父親扶來,雙雙拜倒。

  黃藥師嘆了一口氣道:「乘風,你很好,起來吧。當年我性子太急,錯怪了你。」陸乘風哽咽著道:「師父您老人家好?」黃藥師道:「總算還沒給人氣死。」黃蓉嬉皮笑臉的道:「爹,你不說我吧?」黃藥師「哼」了一聲道:「你也有份。」黃蓉伸了伸舌頭道:「爹,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。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,是靖哥哥的師父。」黃藥師眼睛一翻,對六怪毫不理睬,說道:「我不見外人。」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,無不勃然大怒,但震於他的威名,一時倒也不便發作。

  黃藥師向女兒道:「你有什麼東西要拿?咱們這就回家。」黃蓉笑道:「沒有什麼要拿的,卻有點東西要還陸師哥。」從懷裏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,交給陸乘風道:「陸師哥,這些丸藥調製不易,我和靖哥哥每人拜賜兩顆,已是感激不盡。」陸乘風不接。向黃藥師道:「弟子今日得見恩師,心裏歡喜之極,這些丸藥該得孝敬恩師。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子小住幾時,弟子更是……」

  黃藥師不答,向陸冠英一指道:「他是你的兒子?」陸乘風道:「是的。」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,忙上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,說道:「孫兒叩見師祖。」黃藥師道:「罷了!」並不俯身扶他,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衣服向上一提,一掌向他肩頭打去,陸乘風大驚,叫道:「恩師,我就只這個兒子……」黃藥師這掌打得勁道不小,陸冠英站立不住,退後七八步,再是仰天一交跌倒。黃藥師向陸乘風道:「你很好,沒把功夫傳他。他是法華宗門下的嗎?」

 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,是試他兒子的武功根底,忙道:「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,不得恩師允准,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。這孩子正是拜在法華宗枯木大師的門下。」黃藥師冷笑了一聲道:「枯木這點點功夫,也稱得上大師?明天起你自己傳他吧。」陸乘風大喜過望,忙道:「快,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。」陸冠英爬起身來,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。黃藥師這次不再瞧他,昂起了頭不加理睬。

 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,雖然雙腿殘廢,但手上功夫未廢,心中又深知武學的精義,眼見自己的獨子雖然潛心苦練,總未得明師指點,成就有限,自己明明有滿腔訣竅可以教他,但格於門規,未敢洩露,為了怕兒子癡纏,索性向來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,這時得師父允可教他,一來是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,二來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,心中如何不喜?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,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。黃藥師白了他一眼道:「誰要你九花玉露丸?這個給你!」手一揚,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後的飛去。

 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,兩葉薄紙輕輕飄飄的飛過去,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,他擲出的勁道雖然不大,但使力恰到好處,江南六俠在一旁看了佩服得五體投地。黃蓉甚是得意,悄聲向郭靖道:「靖哥哥,我爹爹的功夫怎樣?」郭靖道:「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,蓉兒,你回去之後,莫要貪玩,好好跟著學。」黃蓉急道:「你也去啊,你難道你不去?」郭靖道:「我要跟我的師父。過些時候我來瞧你。」黃蓉大急,說道:「不,不,我不和你分開。」郭靖想到和她分離在即,也是心中淒然,只得淡淡一笑。

  陸乘風接住飛過來的兩張白紙,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。陸冠英從莊丁手裏接過火把,湊近去讓父親看字。陸乘風一瞥之下,見兩張紙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,卻是黃藥師的親筆,二十年不見,師父的字是更加遒勁挺拔,第一頁上右首寫著題目,是「掃葉腿法」四字。陸乘風知道「掃葉腿」與「落英掌」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,六個弟子無一得傳,如果昔日得著,不知道有多歡喜,現在自己雖不能練,但可轉授兒子,仍是師父厚恩,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,伏地拜謝。

  黃藥師道:「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,招數雖是一樣,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,你每日依照功訣打坐練氣,要是進境得快,五六年後可以不用扶杖行走。」陸乘風心裏又悲又喜,百感交集。

  黃藥師又道:「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。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,不過照著我今日傳你的功訣去做,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,唉……」他心中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,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,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,雖然內心後悔,口上卻不肯說出來,過了片刻,又道:「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,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。」陸乘風先答應了「是」,再道:「曲靈風曲師弟的行蹤,弟子一直沒打聽到。武、馮兩位師弟,卻已去世多年了。」

  黃藥師心裏一痛,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,直射在梅超風身上,她瞧不見,倒也罷了,旁人無不心中惴惴。黃藥師冷然道:「超風,你作了大惡,也吃了大苦。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,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,還要替我報仇,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,讓你再活幾年吧。」

 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爽爽快快的饒了她,喜出望外,拜倒在地,黃藥師道:「好,好!」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,梅超風突覺背心上微微刺痛,這一驚險險暈去,顫聲叫道:「恩師,弟子罪該萬死,求你恩准現在立即處死弟子,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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