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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▼第二十八回 群蛇亂舞

 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,問道:「爹,您沒事吧?」陸莊主一笑道:「這廝好拳腳。」

  兩個頭領拿了繩索,將完顏康手足縛住。張寨主道:「在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的行囊中,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,正好用來銬這小子,瞧他還掙不掙得斷。」眾人連聲叫好,有人飛步去取了來,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。陸莊主笑道:「他們置備了用來欺壓百姓,現在正好叫自己嚐嚐滋味。朱熹朱夫子言道:『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。』那是一點兒也不錯的。」

  完顏康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,但強行忍住,並不呻吟一下。陸莊主道:「拉他過來。」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,將他拉到榻前,陸莊主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點。完顏康身上疼痛漸止,心裏又是憤怒,又是驚奇:「此人出手和師父很像,難道他們有什麼淵源?」還未開言,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,眾寨主都退了出去。

  黃蓉與郭靖緩緩轉過身來,陸莊主笑道:「與孩子們好勇鬥狠,倒教兩位笑話了。」黃蓉見他剛才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所學的一路,不禁疑心更盛,但臉上不動聲色,笑問:「那是什麼人?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,累得莊主生氣?」陸莊主呵呵大笑,道:「不錯,他們確是搶了咱們大夥兒不少財物。來來來,咱們再看書畫,別讓這小廝掃了清興。」陸冠英退出書房,三人又再觀畫。郭靖全然不懂,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向他解釋,畫中山水怎樣,人物怎樣,翎毛與草蟲又是怎樣。等看到書法,郭靖興緻突然大振,覺得書法中的銀鉤鐵劃,筆鋒勁力,有些地方竟然和劍法暗合,不過他與黃蓉並未顯露會武,所以心中雖然想到,卻也不便談論。

  中飯過後,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、善卷二洞,那是天下勝景,洞中奇幻莫名,兩人遊到天色全黑,這才盡興而返。晚上臨睡時,郭靖道:「蓉兒,怎麼辦?救不救他?」黃蓉道:「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,我還摸不準陸莊主的底子。」郭靖道:「他的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。」黃蓉沉吟道:「奇就奇在這裏,莫非他識得梅超風?」兩人猜測不透,只怕隔牆有耳,不敢多談,當即熄燈而睡。

  睡到中夜,只聽得瓦面上輕輕一響,接著地上擦的一聲,兩人都是和衣而臥,睡得又極為警醒,一聽見異聲,立即同時從床上躍起,推窗一望,果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。那人四下一望,向東走去,瞧他全神提防的模樣,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。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只是太湖群雄的總舵,但一見陸莊主出手,心知其中必然另有隱祕,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,當下一拉郭靖的手,翻出窗子,悄悄跟在那人身後。

  只跟得幾步,星光下已看清那黑影是個女子,而且武功並非極高,黃蓉大了膽子,慢慢走近那女子臉孔微一側,原來卻是穆念慈。黃蓉心中暗笑:「好啊,你來救意中人啦。倒要瞧瞧你用什麼手段。」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,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。

  黃蓉對莊中佈置瞭若指掌,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,關人的所在必在西南角上,不是「明夷」就是「無妄」,這是易經中八卦方位之學,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,閒時常與她口講指授的。這莊園構築雖奇,其實尚未得易理精要,明眼人一看便知,那裏及得上桃花島中一陽復始、乾坤倒置的奧妙。黃蓉心想:「照你這樣走去,一百年也找不到他。」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,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,躊躇不決,拈起一粒泥塊,向左邊路上一擲,低沉了聲音道:「向這邊走。」身子一閃,躲在旁邊花叢之中。

  穆念慈吃了一驚,回頭看時,卻不見人影。她又驚又疑,提劍在手,縱身過來。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,早已躲起,那能讓她找到?穆念慈正感徬徨,心想:「這人不知存的是好心壞心,反正我找不到路,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。」當下依著向左走去,每到一次歧路,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,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陣子,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,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,眼前一花,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,倏忽不見去向。

  穆念慈心念一動,奔向那間小屋,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,眼睜睜的望著她,手中各執兵刃,卻就是動彈不得,顯是已被人點中了穴道。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,輕輕推門進去,側耳靜聽,室中果有呼吸之聲。她低聲叫道:「康哥,是你麼?」完顏康早已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,一聽是穆念慈的聲音,又驚又喜,忙道:「是我。」

  穆念慈大喜,黑暗中辨聲走近,說道:「不知有那位前輩高人在暗中相助,咱們走吧。」完顏康道:「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麼?」穆念慈道:「怎麼?」完顏康輕輕一動,手鐐腳銬上發出了一些金鐵碰撞之聲。穆念慈上去一摸,心中大悔,恨恨的道:「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。」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,她心中暗笑:「等你著急一會,我再把匕首給你。」

  穆念慈十分焦急,道:「我去盜鐵銬的鑰匙。」完顏康道:「妹子,你別去,莊內敵人厲害,你去犯險必然失手,無濟於事。」穆念慈道:「那麼我揹你出去。」完顏康道:「他們用鐵鍊將我鎖在柱上,揹不走的。」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,嗚咽道:「那怎麼辦?」完顏康笑道:「你親親我吧。」穆念慈跺腳道:「人家急得要命,你還鬧著玩。」

  完顏康悄聲笑道:「誰鬧著玩了?這是正經大事啊。」穆念慈並不理他,苦思救他之計。完顏康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?」穆念慈道:「我一路跟著你啊。」完顏康很是感動,道:「妹子,你靠在我身上,我跟你說。」穆念慈坐在地下的席上,偎倚在他懷中。完顏康道:「我是大金國欽使,諒他們不敢隨便傷我。只是我被羈留在這裏,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,這便如何是好?妹子,你替我做一件事。」穆念慈道:「什麼?」完顏康道:「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。」

 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,摸著了印,將繫印的絲帶解開。完顏康道:「這是欽使之印,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,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。」穆念慈微微一驚,道:「我一個普通女子,史丞相怎肯見我?」完顏康笑道:「他見了這金印,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。你對他說,我被太湖盜賊劫在這裏,不能親去見他,要他記住一件事: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,決不能見,拿住了立即斬首。」穆念慈道:「那為什麼?」完顏康道:「這些軍國大事,說了你也不懂。你把我這句話去對丞相說了,那就是替我辦了一件大事。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,和宋朝君臣一見面,那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。」

  穆念慈慍道:「什麼咱們大金國?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。你不說清楚,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。」完顏康微笑道:「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?」穆念慈霍地站起,說道:「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,你是好好的漢人。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王爺?我只道,只道你……」完顏康道:「怎樣?」穆念慈道:「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,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,俟個良機,要給大宋出一口氣。你,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麼?」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,喉頭哽住,顯是又氣又急,當下默然不語。穆念慈又道:「大宋的錦繡江山給胡虜佔了一大半去,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,欺壓拷打,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她說到這裏,再也說不下去,把金印往地下一擲,掩面就走。

  完顏康顫聲叫道:「妹子,我錯啦,你回來。」穆念慈停步,回過頭道:「怎樣?」完顏康道:「等我脫難之後,我不再做什麼勞什子的欽使,也不回到金國去啦。我跟你隱居歸農,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。」穆念慈嘆了一口氣,呆呆不語。

  原來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,一往情深,竟將他當作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傑。完顏康不肯認父,她只道他另有深意;他出任金國欽使,她又代他著想,認定他要身居有為之地,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,替大宋揚眉吐氣。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獃想,這人那裏是甚麼英雄豪傑,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。

  穆念慈想到傷心之處,只感萬念俱灰。完顏康低聲道:「妹子,怎麼了?」穆念慈不答。完顏康道:「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。我還沒能問個清楚,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,我一直心頭胡塗。」穆念慈稍稍回心,暗想:「要是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的身世,那也不能太怪他。」當下說道:「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,再也休提。我去找黃家妹子,取了匕首來救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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