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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▼第二十五回 亢龍有悔

  黃蓉收掌回身,只聽洪七公冷冷的道:「你爹爹這樣高的武功,你何必還來要我教他。」黃蓉吃了一驚,心想:「我爹爹這套落英掌法是自己所創,怎麼他竟識得?」當下問道:「七公您識得我爹爹?」洪七公道:「當然,他是『東邪』,我是『北丐』。幾十年來,咱們不知打過多少架。」黃蓉心道:「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有死,此人本領確然不小。」又問:「您老怎麼又識得我?」洪七公道:「你照照鏡去,你眼睛眉毛不像你爹爹麼?本來我還想不起,只覺得你面像好熟,後來一瞧你的掌法,哼,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,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精靈的爹爹想得出來。」

  黃蓉笑道:「你說我爹爹很厲害,是不是?」洪七公冷冷的道:「他當然厲害,可是不見得是天下第一。」黃蓉拍手道:「那麼一定是您老人家第一啦。」洪七公道:「那倒也未必。二十多年前,咱們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武說劍,比了七天七夜,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,咱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。」黃蓉道:「中神通是誰呀?」

  洪七公道:「你爹爹沒對你說麼?」黃蓉道:「沒有,我爹爹罵我,不喜歡我,我偷偷逃出來啦。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。」洪七公罵道:「這老妖怪,真是邪門。」黃蓉慍道:「不許你罵爹爹。」洪七公呵呵笑道:「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家裏窮,沒人肯嫁我,否則生你這樣一個乖女,我可捨不得趕你走。」黃蓉嫣然一笑道:「那當然,你趕我走了,誰給你燒菜吃?」洪七公嘆了口氣道:「不錯,不錯。」他頓了頓,說道:「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,他死了之後,到底誰是天下第一,那就難說得很了。」黃蓉道:「全真教?嗯,有一個姓丘、一個姓王的道士,不是武功很高的麼?」洪七公道:「那是王重陽的徒弟了。聽說他七個徒弟中丘處機武功最為了得,但終究還不及他們的師叔周伯通。」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,開口想說話,卻又忍住。

 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,這時插口道:「哦,原來馬道長他們還有個師叔。」洪七公道:「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,是個俗家人,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。嗯,你岳父不喜歡你這個笨頭腦的楞傢伙吧?」郭靖萬想不到他突然會問這句話,一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。黃蓉微笑道:「我爹爹沒見過他。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,我爹爹瞧在您老面上,就會喜歡他啦。」洪七公罵道:「小鬼頭兒,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,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全。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、戴高帽。我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,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啊?只有你?才當他寶貝似的。」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,站起身來,揚長而去。郭靖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隔了良久,郭靖才道:「蓉兒,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兒與眾不同。」黃蓉耳朵靈敏,聽得頭頂樹葉微響,心知洪七公已到了樹上,於是說道:「他老人家可是個好人,他本事比我爹爹要大得多。」郭靖奇道:「他又沒有顯功夫,你怎麼知道?」黃蓉道:「我聽爹爹說過的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說?」黃蓉道:「爹爹說,當今之世,武功能夠勝過他自己的,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,可惜他行蹤無定,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。」

  原來洪七公走遠之後,立即施展絕頂輕功,從樹林後面繞回,縱在樹上,竊聽他倆人談話,這時聽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黃藥師的話,不禁暗自得意:「黃藥師面子上向來不肯服我,豈知他心裏倒對我十分敬重。」他那裏知道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。只聽她又道:「我爹爹的功夫我沒學到什麼,只怪我從前愛玩,沒肯用功,現在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,要是他肯指點一二,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?那知我口沒遮攔,說錯了話,惹惱了他老人家。」說著嗚嗚的哭將起來,她起初本是假哭,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,她以假作真,反而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。洪七公在樹上聽了,不禁大起知己之感。

  黃蓉哭了一刻,抽抽噎噎的道:「我聽爹爹說過,九指神丐有一套拳法,那是天下無雙、古今獨步,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,叫做……叫做……咦,我怎麼想不起來啦!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,我想求他教你,這拳法叫做……叫做……」其實她那裏知道,全是順口胡吹。洪七公在樹上聽她苦苦思索,實在忍不住了,喝道:「叫做『降龍十八掌!』」說著一躍而下。

  黃蓉大喜道:「是啊!是啊!我怎麼想不起。爹爹常常提起的,說最佩服降龍十八掌。」洪七公道:「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,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,他自己以為天下第一了呢。」他轉向郭靖道:「你根底並不比這女娃娃差,輸就輸在拳法不及,女娃娃,你回客店去。」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拳法,歡歡喜喜的去了。

 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:「你跪下立個誓,如不得我允許,定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,連你那鬼精靈的小媳婦兒也在內。」郭靖心下為難:「若是蓉兒要我轉授,我怎能拒卻?」當下說道:「七公,我不要學啦,讓她功夫比我俊就是。」洪七公奇道:「幹麼?」郭靖道:「若是她要我教她,我不教她是對不起她,教了是對不起您。」洪七公呵呵笑道:「你這傻小子心眼兒不錯,當真說一是一。這樣吧,我教你一招『亢龍有悔』,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,就算他心裏羨慕,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我的看家本領。」說著左腿一屈,右臂內彎,右掌劃了一個圓圈,呼的一聲,向外推去,喀喇的一響,他面前一棵松樹應手斷為兩截。

  郭靖吃了一驚,真想不到他輕輕一推,有這樣大的力道。洪七公道:「這棵樹是死的,如果是活人,他當然會退讓了。學這麼一招難就難在使對方退無可退,讓無可讓,你一招出去,喀喇一下,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啦。」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,又把內勁外鑠之法,發招收勢之道,仔仔細細解釋一通,雖只教得一招,卻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。郭靖內功根底極好,學這樣掌法簡單而勁力精深的武功,最是投其所好,一個人苦苦習練,兩個多時辰後,已得大要。

  洪七公道:「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,你要是跟她亂轉,那非著她道兒不可,你再快也快不過她。你道這一掌是真的吧,她偏偏是假的,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,她出你不意卻給你來一下真的。」郭靖連連點頭。洪七公道:「所以你要破她這路掌法,唯一的法門就是根本不理會她真假虛實,待她掌來,真的也好,假的也好,你給她來一招『亢龍有悔』。她見你這一招厲害,非回掌招架不可,那就破了。」郭靖道:「以後怎樣?」洪七公臉一沉道:「以後怎樣?傻小子,她有多大本事,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?」

  郭靖不敢再問,拉開式子,挑了一顆特別細小的松樹,學著洪七公的姿勢,對準樹幹,呼的就是一掌。那松樹晃了幾晃,竟是不斷。洪七公罵道:「傻小子,你搖松樹幹什麼?捉松樹鼠麼?檢松果麼?」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,訕訕的笑著。洪七公道:「我對你說過:要教對方退無可退,讓無可讓。你剛才這一掌,勁道不錯,可是松樹一搖,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,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,然後再能一掌斷樹。」郭靖大悟,歡然說道:「那要著勁奇快,使對方來不及抵擋。」洪七公白眼道:「可不是麼?那還用說?」

  郭靖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,起初數十掌,松樹總是搖動,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,樹幹卻越搖越微,他知道功夫已有了進境,心中甚喜,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十分厲害,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。洪七公早感厭悶,倒在地下呼呼大睡。

  郭靖練到後來,意與神會,發勁收勢,已是運用自如,丹田中呼一口氣,猛力一掌,立即收勁,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。郭靖大喜,第二掌照式發招,但力在掌緣,只聽得格格數聲,那棵松樹被他擊得彎折。

  忽聽黃蓉的聲音喝采道:「好啊!」只見她提了一隻食盒,緩步而來。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,已聞到食物的香氣,叫道:「好香,好香!」一骨碌爬起身來,搶過食盒,揭開盒子,只見裏面一大碗燻田雞腿,一隻八寶肥鴨,還有一大堆雪白的銀絲捲兒。洪七公歡呼一聲,雙手左上右落,右上左落,抓了食物如流水般送入口中。

  他一面大嚼,一面讚妙,只是口中塞滿了食物,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。吃到後來,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,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,他心中頗有些歉仄,叫道:「來來來,這銀絲捲滋味不壞。」隨即又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:「簡直比那鴨子還好吃。」

 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:「七公,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。」洪七公又驚又喜,叫道:「什麼菜?什麼菜?」黃蓉道:「一時說不盡,比如說炒白菜哪、蒸豆腐哪、白切肉哪。」洪七公是老吃客,知道真正的烹調高手,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,愈能顯出奇妙手段,這道理與武功高手一般,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,那才說得上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。他聽黃蓉一說,不禁心癢難搔,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,說道:「好,好!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。我給買白菜豆腐去,好不好?」黃蓉笑道:「那倒不用,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對,對,別人買的怎能稱心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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