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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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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女人道:「那麼你師父是誰?」郭靖道:「弟子共有七位師尊,人稱江南七俠。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。」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,聲音甚為苦澀,說道:「那是柯鎮惡!」郭靖道:「是!」那女人道:「你是從蒙古來的?」郭靖又道:「是。」心中卻頗感奇怪:「怎麼她知道我從蒙古來的?」那女人道:「你叫楊康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不是,弟子姓郭。」 那女人沉吟了片刻,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捲東西來,放在地下,捲開外面包的一塊不知是布是紙之物,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,卻是一柄匕首。郭靖見了甚是眼熟,拿起一看,那匕首寒光閃閃,柄上刻著「楊康」兩字,正是那把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。 原來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一柄匕首,兩人曾有約言,妻子他日生下孩子,如均是男,結為兄弟,若各為女,結成姊妹,要是一男一女,那就是夫妻了。兩人將匕首互換,以為誓約,所以刻有「楊康」字樣的匕首後來是在郭靖手中。 他正自沉吟,那女人已夾手將匕首奪過,喝道:「你認識這匕首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是啊!弟子幼時曾用這匕首殺死了一個惡人,那惡人突然不見,連匕首都……」他說未說完,突覺頸中一緊,立時窒息,危急中彎臂向後,用力一掌,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。她右臂放鬆,身子一落,坐在地下,喝道:「你瞧我是誰?」寒夜中聲音慘厲,十分可怖。 郭靖本已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,一定神向她看時,只見這女人長髮披肩,臉如白紙,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,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,左手用力一掙,但她五爪已經入肉,那裏掙得脫? 原來黑風雙煞當年與江南七怪荒山夜鬥,陳玄風將笑彌陀張阿生抓死,自己卻被郭靖一匕首刺中練門。梅超風雙目已盲,乘著風雨驟至,拖了丈夫的屍身逃下荒山。 梅超風坐在地下,一手扼在郭靖頸中,一手抓住他的手腕,十餘年來遍尋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,心中又喜又悲,百感交集,自己一生的往事斗然間紛至沓來,一幕幕的在心頭閃過。她想起了從前許多許多的事: 最初,我是一個天真瀾漫的小姑娘,整天戲耍,受著父母的愛撫,後來父母相繼謝世,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。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,教我學藝。忽然間,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,那是師兄陳玄風,我們一起練習武功,慢慢的心心相印。一個春天的晚上,他忽然緊緊摟抱著我。 一陣紅潮湧上了梅超風的臉,郭靖聽得她喘氣更加急速,長長的嘆了一口氣。 梅超風想到陳玄風和自己怎樣懼怕師父責罰,偷偷的逃走,兩人怎樣結成夫婦,丈夫怎樣告訴她盜到了半部「九陰真經」。後來是在深山的苦練,出山後的橫行天下,夫婦兩人怎樣打敗了無數英雄豪傑,怎樣打死飛天神龍柯辟邪、打瞎飛天蝙蝠柯鎮惡而結成深仇。 丈夫陳玄風的話在她耳邊響了起來:「賊婆娘,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,上半部中紮根基練內功的祕訣完全不知,咱們功夫再也練不下去,你說怎麼辦?」我說:「那有什麼辦法?」他說:「我們再到桃花島去。」我怎敢再去?我們夫婦倆人的本領再大十倍,也敵不住師父的兩根指頭。這賊漢子也是怕的,可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,他死了也不甘心。他決意去盜經。他道:「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,要就你這臭婆娘做寡婦。」我可不做寡婦!我們倆人甩出了性命再去。我們知道,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,把徒弟們都挑斷了筋而趕走啦,島上就只他們夫婦兩人和幾個僮僕。 我們到了島上,遇上了許多奇怪的事,原來師父的大對頭找上門來比武。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驚心動魄,我悄悄說:「賊漢子,咱們不成,快逃走吧!」可是他不肯。我們看著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,打斷了他的腿。 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,想到窗外瞧瞧她,可是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,原來師母過世了。我心裏難過,忽然看見靈堂旁邊一個一歲大的小孩坐在椅子上向我直笑,這女孩真像師母,一定是她的女兒,難道她是難產死的麼?「不許賊漢子再來碰我,我一定不生孩子!」 我在這樣想,忽然師父聽到了我們的聲音,他從靈堂旁邊飛步出來。啊!我嚇得手酸腳軟,動彈不得。我聽得那女孩笑著說:「爸爸,抱!」她笑得像一朵花,張開了雙臂,撲向師父。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,師父怕她跌下來,伸手抱住了她。賊漢子拉著我飛奔,咱們坐在船裏,海水濺進船艙,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,好像要從口裏衝出來。 這時一陣寒風吹過,遠處一隻貓頭鷹在怪聲啼叫,梅超風耳朵靈敏,聽得清清楚楚,心中卻仍想著當年的往事: 我那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,從此死心了。他說:「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,就是他的對頭,咱倆又那裏及得上?」於是我們離開了中原,走得遠遠的,一直到了蒙古的沙漠之中。我那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被人偷去,他不許我看,我也不知他藏在什麼地方。「好吧,賊漢子,我不看就是。」「賊婆娘,我是為了你好,你看了一定要練,可是不會內功,一定練壞身體。」「是啦!你還囉唆什麼?」於是他教我練「九陰白骨爪」和「摧心掌」。 忽然間,那天夜裏在荒山之上,江南七怪圍住了我。「我的眼睛!我的眼睛!」一陣疼痛,一陣麻癢,我運氣抵禦毒藥,我沒死,可是眼睛瞎了,丈夫死了。那是報應,我們弄死過他的兄長,弄瞎過他的眼睛。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,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,牙齒咬得格格作響,郭靖暗暗叫苦:「我這次一定活不成啦,不知她要用什麼殘酷的法子來害死我?」於是說道:「喂,我是不想活啦,我求你一件事,請你答允吧。」梅超風冷然道:「你還有事求我?」郭靖道:「是啦。我身上有好些藥,求你送去交給西城外安寓客店裏的王道長。」梅超風道:「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!」 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,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,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。眼前突然黑了,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。丈夫說:「我不成啦!真經的祕要是在胸……」這是他最後的話。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,江南七怪在猛力向我進攻,我背上中了一掌,這人內勁好大,打得我痛到骨頭裏。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,我看不見,可是他們沒有追來,真奇怪。啊!雨下得這樣大,天一定是漆黑一片,他們看不見我。 我在雨裏走,賊漢子的屍體起初還是熱的,後來慢慢冷了下來,我的心裏,也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,我全身發抖,冷得很。「賊漢子,你真的死了麼?你這樣絕世的武功,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嗎?」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,鮮血跟著噴出來,那有什麼奇怪?殺了人一定有血,我不知殺過多少人?「算啦,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!沒人叫他賊漢子,可有多冷清!」匕首尖抵到了舌頭底下,那是我的練門所在,忽然間,我摸到匕首柄有字,細細的摸,是「楊康」兩字。 嗯,殺死他的叫做楊康。我怎能不報仇?不先殺了這楊康,我怎能死?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摸那部真經的祕要,但搜遍了全身,也沒摸到一點東西。我非找到不可!我從他頭髮開始,不漏過一個地方,我忽然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。 梅超風想到這裏,喉中不禁發出幾聲乾枯苦澀的笑聲,郭靖聽來,只覺十分的慘厲可怖。梅超風覺得自己又到了荒漠之中,大雨濺得她全身濕透了,但她的身子忽然火熱起來: 我仔細的摸,原來他的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,原來這就是「九陰真經」的祕要。「你怕真經被人偷去,於是刺在身上,將原經燒毀了!」是啊!像師父這樣大本事的人,真經也會被咱們偷來,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?你這主意是「人在經在,人亡經亡。」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,嗯,要把這塊皮好好硝製了,別讓它腐爛,我永遠帶在身邊,你就永遠陪著我。 這時候我不傷心了,忽然哈哈大笑起來。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深坑,把你埋在裏面。你教了我「九陰白骨爪」的厲害功夫,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。我躲在山洞裏,只怕被江南七怪找到。現在不是他們對手,等我功夫練成之後,哼,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。不懂內功要傷身體?傷了就傷了,總之我要把功夫練好。 過了兩天,我肚子很餓,忽然聽到有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,他們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語。我走出去問他們討東西吃,帶隊的王爺見我可憐,就收留了我,一直帶我到中都王府來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太子趙王爺,我在後花園替他們掃地,晚上偷偷的練功夫,這樣的練了幾年,誰也沒瞧出來,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。 那一天晚上,唉!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到後花園找鳥蛋,他瞧見了我練銀鞭,於是纏著我非教不行。我教了他三招,他一學就會,真是聰明,我教得高起興來,什麼功夫也傳了他,只是要他發了重誓,對誰都不許說,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,只要洩露一句,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。 又過幾年,小王爺說,王爺又要到蒙古去啦。我求王爺帶我去,去祭祭我丈夫的墳,小王爺替我去說,王爺當然答應,王爺寵愛他得很,什麼事都依他。唉!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,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。運氣真不好,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,我眼睛瞧不見,怎能敵他們七人?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,他說話一點不用力,聲音卻送得這麼遠。 蒙古之行總算不虛,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,胡裏胡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的祕訣,回到王府之後,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,唉!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,我強修猛練,憑著一股剛勁急衝,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回不上來,我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。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,他怎知道我練功走了火?要不是這小子闖進來,我是餓死在那地洞之中了。哼!都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的,叫他來救我,叫我殺了他替夫報仇,啊,哈哈,哈哈,啊,哈哈,哈,嘿嘿,哼,哈哈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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