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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那少女道:「公子請。」那公子長袍輕裘,衣袖一拂,人向右轉,左手袖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來。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,微微一驚,身形一矮,從袖底鑽了過去,那知這公子招數好快,她剛從袖底鑽出,他右手袖已迎面撲到,這一下前面有袖上面有袖,萬難避過。那少女左足一點,身子似箭離弦,倏地向後躍出,這一個救急的變招,實非身手敏捷、腰腿上有特異功夫者莫辦。那公子叫了聲:「好!」踏步進招,不等她雙足落地,跟著又是一袖抖來。

  那少女身子在空中一扭,一腳飛出,逕踢對方鼻梁,這是以攻為守之法,那公子果然不得不向右一躍,兩人一齊落地。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,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靈動之極,各自心中佩服,互相望了一眼。那少女臉上一紅,忽採攻勢。兩人鬥到急處,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,身上錦袍燦然生光;那少女進退趨避,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一團紅雲。

 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,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,竟然都練了如此一身武藝,實在難得。他一面佩服,一面欣羨,心想他們年貌相當,真似一對璧人,如能結成夫妻,那確是一樁美事。他已不恨那公子在酒樓上對自己無禮,只盼他能得勝。郭靖張大了口,正看得有趣,忽聽嗤的一聲,公子長袖被少女抓住,兩下一奪,扯下了一截。那少女一跳躍開,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。穆易叫道:「且慢!公子爺請寬了衣再分勝負!」那公子臉色一沉,雙手一扯,錦袍上玉扣全脫,落了滿地,一名僕從走進場內,幫他寬下長袍。

  只見他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,腰裏束著一根蔥綠汗巾,尤其襯得臉如冠玉,唇若塗丹。他左掌向上一甩,虛劈一掌,這一下顯了真實功夫,一股掌風,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。這一來郭靖、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,心想:「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,功夫竟如此老到!」兩人拆了數招,郭靖尋思:「他這路掌法和那晚和我相鬥的小道士尹志平一模一樣,莫非兩人有什麼淵源?」

 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,掌風凌厲,施得興發,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。郭靖心想:「這位公子的功夫遠在尹志平之上,這紅衣少女決不是他的敵手,這門親事做得成了。」這正自代雙方欣喜,穆易也已看出雙方強弱易勢,滿臉堆歡,叫道:「念兒,不用比啦,公子爺比你強得多。」但兩人鬥得正急,一時那裏歇得了手?那公子心想:「這時我要傷你,易如反掌,只是有點捨不得。」忽地左掌變抓,隨手一鉤,已抓住少女左手手腕,知道少女必會向外掙奪,順勢一送一推,那少女立足不穩,眼見要仰跌下去。那公子右臂一抄,往她身後抱去,一托之下,已將少女抱在懷內。旁觀眾人又是喝采,又是喧鬧,亂成一片。

  那少女羞得無地自容,低聲求道:「快放開我!」那公子笑道:「你叫我一聲親哥哥,我就放你!」那少女恨他輕薄,用力一掙,但被他緊緊摟住,那裏掙扎得脫。

  穆易搶上前來,說道:「公子勝啦,請放下小女吧!」那公子哈哈一笑,仍是不放。那少女急了,一腳向他太陽穴踢來,這要叫他不能不放。那公子右臂鬆脫,舉手一擋,順腕一鉤,又已拿住了她踢來的一腳。他擒拿法練得已是得心應手,擒手中手,拿足著足。那少女更急,用力一掙,腳上繡鞋離足而去,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,坐在地下,含羞低頭,摸著白布的襪子。

  那公子嘻嘻而笑,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,旁觀的無賴子那有不乘機湊趣之理,個個大叫起來:「好香啊!」

  穆易笑道:「你尊姓大名?」那公子笑道:「不必說了吧!」轉身披上錦袍,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,把繡鞋放入懷裏。穆易道:「我們住在西城大街高陞客棧,你和我們一起去坐坐談談吧。」那公子道:「我沒空,談什麼?」穆易愕然變色,道:「你既勝了小女,我有言在先,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,終身大事,豈能草草?」

  那公子仰天狂笑,說道:「我們在拳腳上玩玩,那很好,招親嘛,多謝了!」穆易氣得臉色雪白,一時說不出話來,指著他道:「你……你這……」那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:「我們公子是什麼人?和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?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吧!」

  穆易怒極,反手一掌,那親隨半邊牙齒全脫,頓時痛暈了過去。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,命人扶起親隨,就要上馬。穆易怒道:「那你是存心來消遣我們了?」那公子也不答話,一足踏上馬鐙。

  穆易左手一翻,拿住了那公子的左臂,喝道:「好,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種輕薄小人,你把她鞋子還來!」那公子笑道:「這是她甘願送我,與你何干?」手臂繞了一個小圈,微一用勁,已把穆易的手震脫。穆易氣得全身發顫,喝道:「我與你拚啦!」一躍而起,雙拳「鐘鼓齊鳴」,往他兩邊太陽穴打來。

  那公子左足在馬鐙上一登,躍入場子,笑道:「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,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吧?」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仗勢欺人,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,餘人都是含怒不言。穆易不再說話,腰帶一緊,忽地「海燕掠波」,身子離地尺許,向那公子疾衝而來。那公子知他怒極,只要中了他一招一式,不死也得重傷,當下不敢怠慢,身軀一擰,左掌往外一穿,「毒蛇尋穴手」往對方小腹擊去。穆易向右一偏,雙指一分,疾向敵人肩井穴插下,用的顯然是北派鷹爪拳功夫。那公子武功精純,也不見他變招換式,左肩微微一沉,避開敵指,不待左掌撤回,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,「偷雲換日」,上面有一臂遮住,下面這一掌出敵不意,險狠之極。穆易左臂一沉,手肘搭在他的掌上,右手拳橫掃一拳,待他低頭躲過,猝然間雙掌合攏,「韋護捧杵式」猛劈敵人兩邊面頰。

  那公子雖不輕敵,但料想不到這人拳術上竟有如此造詣,這時不論如何變招,都要中他一掌,心一狠,雙手倏地飛出,手指快如閃電,已各各穿入穆易手背之中,鉤住了往外一拉,隨即向後一躍,自己十根指尖已成紅色。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只見穆易手背上鮮血淋漓。那少女又氣又急,忙上來扶住父親,撕下父親衣襟,給他裹傷。穆易把女兒一推,道:「走開,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。」

  那少女花容慘然,向那公子注目凝視,手腕一翻,突從懷裏抽出匕首,一匕首往自己胸口插去。穆易大驚,顧不得自己受傷,舉手一擋,那少女收勢不及,又在父親手掌中刺了一刀。

  眾人見好好一場美事,變成血濺當場,個個搖頭嘆息。郭靖見了這種不平之事,那裏還忍耐得住,見那公子又要上馬,當下雙臂一振,輕輕推開身前各人,走入場子,叫道:「喂,你這樣幹不對啊!」那公子見是郭靖,呆了一呆,笑道:「要怎樣幹纔對啊?」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,說話又是一口鄉音,聽公子學他語氣取笑,都縱聲大笑。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什麼,正色道:「你應當好好娶了這位姑娘。」

  那公子側過了頭,笑吟吟的道:「要是我不娶呢?」郭靖道:「你既不願娶她,幹麼下場比武?她旗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『比武招親』?」那公子臉色一沉道:「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呢,還是想怎地?」郭靖道:「這位姑娘相貌又好,武藝又高,你幹麼不要?你不願娶這樣好姑娘,往後再到那裏去找?」

  那公子道:「你這人不明事理,與你說也是白廢。你到底是誰的門下?你與桃花島黃藥師怎樣稱呼?」郭靖搖搖頭道:「我師父是誰,不能對你說。我不認識黃藥師是什麼人。」那公子道:「那麼桃花島獨門祕傳的點穴之術,卻是誰教你的?」郭靖道:「點穴功夫是二師父授我的。」那公子道:「你二師父是誰?」郭靖道:「我不能說。」那公子道:「好吧,說不說由你。」轉身待走。

  郭靖伸手攔住,道:「咦,怎麼又要去啦?」那公子道:「怎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麼?」那公子一聲冷笑,大踏步走出。

  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,知他是個血性少年,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,顯然心地純厚,世務全然不通,當下走過來問他道:「小兄弟,別理他,只要我有一口氣在,此仇不能不報。」提高了嗓子叫道:「喂,你留下姓名來!」

  那公子笑道:「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,你苦苦問我姓名幹麼?」郭靖大怒,縱身過去,喝道:「那麼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。」那公子道:「要你管什麼閒事?你愛上了這位姑娘是不是?」郭靖搖搖頭道:「不是!你到底還不還?」忽地施展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,左手向上向右,右手向下向左,一絞之下,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。

  那公子又驚又怒,一掙沒能掙脫,喝道:「你要死嗎?」飛起一足,往郭靖下陰踢來,郭靖雙手奮力一抖,將那公子擲回場中,他這一踢自然落空。那公子輕身功夫極為了得,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,那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,身子已經站直,雖然並未跌倒,然而總算是輸了一招。他疾將錦袍抖下,喝道:「你這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郭靖搖搖頭道:「我為什麼要和你打架?你不肯娶她,就將鞋子還她。」

  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,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,豈道他忽然臨陣退縮,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。那公子對郭靖卻也忌憚三分,見他不願動手,正合心意,但被迫交還繡鞋,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?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,冷笑轉身。郭靖一把抓住錦袍,叫道:「真要走麼?」哪公子忽施計謀,手臂一甩,錦袍猛地飛起,罩在郭靖頭上,欺他眼睛不見,雙掌齊出,兩掌都重重打在他的肋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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