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韓寶駒與韓小瑩、全金發三人一面吶喊助威,一面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,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繫於一髮,性命已在呼吸之間,但漆黑之中,實在無法上前相助,只有心中乾著急的份兒。大雨殺殺聲中,只聽得陳玄風掌風嗖嗖,柯鎮惡鐵杖呼呼,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,但守在旁邊的眾人,卻覺已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。

  猛聽得蓬蓬兩響,陳玄風狂呼怪叫,竟是身上中了兩枚。眾人正自大喜,突然電光一閃,照得滿山通明,全金發急叫:「大哥留神!」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一亮,欺身進步,運氣於肩,蓬的一聲,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,左手向外一搭,已抓住了鐵杖,右手跟著一爪,電光甫息,他右手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。

  柯鎮惡大驚,撒杖後躍。陳玄風這一得手那肯再放過良機,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,倏地變抓為拳,身子不動,右臂一長,潛用內力,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,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,左手一送,一枚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,這幾下連環進擊,招招是他生平的絕技,不覺得意之極,仰天怪嘯。

  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,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追去,而柯鎮惡身子軟綿綿的茫如不覺,這一驚非同小可,金龍鞭倏地飛出,捲住了鐵杖。陳玄風叫道:「現在取你這矮胖子狗命!」舉足向他奔來,忽地腳下一絆,似是一個人體,俯身抓起,那人又輕又小,卻是郭靖這個孩子。

  郭靖大叫:「放下我!」陳玄風「哼」了一聲,這時電光又是一閃。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,雙目射出兇光,可怖之極,知道自己性命危殆,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,向他身上一插,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之中,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。

  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。原來銅屍陳玄風一身的橫練功夫,他的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。別說丘處機所贈的這柄匕首砍金斷玉,鋒銳無匹,就是普通刀劍碰中了他的練門,也是立時斃命。在與高手對敵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,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他小腹外一尺之處,這時抓住一個幼童,對他那裏有提防之心,殊不知「善泳溺水,平地覆車」,這個武功蓋世、橫行天下的陳玄風,竟自喪身在一個完全不會武技的小兒之手。

  梅超風聽得丈夫慘叫,夫妻情深,從山上疾衝下來,踏了一個空,連跌了幾個筋斗。她一身銅筋鐵骨,砂石自是傷她不了,猛撲到丈夫身旁,叫道:「賊漢子,你怎麼啦!」陳玄風微聲道:「不成啦,賊……賊婆……快逃命吧。」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,已嚇得怔怔的躲在一旁。梅超風咬牙切齒道:「我給你報仇。」陳玄風道:「那部經……經……已給我燒啦,祕要……在我胸……」一口氣喘不上來,只聽得全身骨骼中格格亂響。梅超風知道丈夫是在臨死之前散功,這雖是瞬間之事,但苦楚難以形容,當下硬起心腸,在他天靈蓋上猛力一掌,免他抵受死前散功之苦,隨即伸手到他胸口,探摸那部「九陰真經」的祕要。

  原來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,兩人都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。那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,只是他的功夫是在桃花島祕練而成,藝成之後,從未離開過桃花島,所以中土武林人士,極少知道他的名頭,其實論到功力之深湛,技藝之奧祕,黃藥師決不在名聞關東關西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。陳玄風和梅超風藝未成而暗中私通,知道如被乃師發覺,不但性命不保,而且死時受刑之慘,思之心寒膽戰,兩人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,乘小船偷渡到了南面的橫島,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。

  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目前這點武功,在江湖上防身有餘,成名不足,一不做二不休,竟摸進師父祕室,將師父賴以成藝的一部「九陰真經」偷了出來。他得手後遠走高飛,從此不再重踏江南寸土。黃藥師雖然怒極,但因自己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,只索罷了,當下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筋脈,使之個個成為廢人,一齊逐出桃花島外,自己閉門暴跳發火。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,但依著「九陰真經」中的祕傳,也終於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。

  夫妻兩人閉門練了幾年武藝,在江湖上一闖,竟是沒遇上敵手,普通武師固然望風披靡,連成名的英雄人物,折在他們手裏的也是不計其數。兩人心狠手辣,愈來愈驕,終於惹得大河以北各派武術名家大會恆山,群起而攻。黑風雙煞惡戰群雄,連鬥兩次都佔上風,到第三次上,終因對方好手太多,寡不敵眾,兩人都受了傷,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。十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,大家只道兩人傷發而死,那知卻在這裏祕修陰毒武功。

  這「九陰白骨爪」和「催心掌」的功夫,都載在「九陰真經」之上,陳玄風和梅超風雖是夫妻之親,但他始終不肯把真經的原本給她看,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,再行轉授妻子,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,他總是不允拿將出來。梅超風問他原因,陳玄風道:「這部經其實有上下兩部,我匆忙中只偷到了下半部,一切紮根基、修真元的基礎功夫,卻全在上半部之中。如我把經給你看了,你貪多務得,把上面記著的功夫都練將起來,不但發揮不出威力,而且反於身體有害。師父教過咱們幾年基本功夫,經上武功雖多,但只有那幾種與咱們所學過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,才可修練。」

  梅超風聽了有理,而且心知丈夫對自己是一片真情,雖然平素說話都是「賊婆娘,臭婆娘」的亂罵,心中卻並無惡意,於是也就不再追索。此時丈夫臨死,這才問起,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,只說了半句,就此散功死去,她忙伸手到丈夫胸口一摸,卻無別物,一怔之下,想再摸時,韓寶駒、韓小瑩、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,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。

  梅超風雙目已盲,只得展開擒拿手,在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,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,反而連遇險招。

  韓寶駒心中焦躁起來,尋思:「咱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婆娘,尚且不能得手,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。」忽地鞭法一變,刷刷刷連環三鞭,連攻梅超風後心。韓小瑩見敵人漸亂,挺劍疾刺,全金發也是狠撲猛打,眼見就可得手,突然間狂風大作,黑雲更濃,人人眼前登時只是漆黑一團,飛沙走石,拳頭大的石子在空中亂舞亂打。

  全金發等個個縱開數步,伏在地下。過了良久,狂風平息,暴雨漸止,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。韓寶駒一躍而起,不禁大叫一聲,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,而且陳玄風的屍首也不知去向,只見柯鎮惡、朱聰、南希仁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,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出來,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。

  全金發等三人急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。南希仁折臂斷骨,幸而未受內傷。柯鎮惡和朱聰兩人內功都極深湛,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,但以力抗力,內臟也未受到重大損傷。只張阿生連中兩下「九陰白骨爪」,性命已是垂危。

  江南七怪義結金蘭,情逾手足,眼見張阿生傷不可救,個個傷痛之極,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,這位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,自己如何不知,只是她生性豪邁,一心好武,對這種兒女之情看得極淡,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,所以兩人從來沒有好好表露一下心意,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體撞到敵人爪下,不禁既感且悲,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嫌,抱住了張阿生的身體痛哭起來。

 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,這時仍然微露笑意,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,輕撫韓小瑩的秀髮,安慰道:「別哭,別哭,我很好。」韓小瑩哭道:「五哥,我嫁給你做老婆吧,你說好嗎?」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,他傷口劇痛,神智漸漸迷糊。韓小瑩道:「五哥,你放心,我已是你張家的人,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,我死之後,永遠和你廝守。」張阿生又笑了兩笑,低聲道:「七妹,我一向待你不好。」韓小瑩哭道:「你待我很好,很好,我都知道的。」

  朱聰眼中含了淚水,向郭靖道:「你既到這裏,是想來拜咱們為師的了?」郭靖道:「是的。」朱聰道:「那麼你以後要聽咱們的話。」郭靖點頭答應。朱聰哽咽道:「咱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,現在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,你先磕頭拜師吧。」郭靖年紀雖小,天性卻很純厚,當下撲翻在地,咚咚咚的,不住向張阿生磕頭。

 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:「夠啦!」他強忍疼痛,說道:「好孩子,我沒能授你本事……唉,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,也管不了用。我生性愚笨,學武時又很懶,仗著幾斤牛力氣……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,今日那裏會在這裏送命……」說著兩眼一翻,臉色慘白,吸了一口氣,道:「你天資也不好,可千萬要用功。你要貪懶時,就想到你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……」再待要說,已是氣若遊絲。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,只聽得他道:「把孩子教好,別輸在……那……道士手裏……」韓小瑩道:「你放心去吧,咱們江南七怪,決不會輸。」張阿生幾聲傻笑,撒手而逝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