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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▼第二十四回 兇險如斯乎 怨毒甚矣哉

  那人粗衣草履,背插長刀,正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。承志道:「有什麼事?」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,承志一見封皮上寫著「字諭諸弟子」的字樣,認得是師父筆跡,先作了一揖,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,抽出信紙,見上面寫著:「吾華山派累世遺訓,不得在朝居官任職。今闖王大業克就,吾派弟子功成身退,其於四月月圓之夕,齊集華山之顛。」下面簽著「人清」兩字。承志道:「啊,距會期已不到一月,咱們就得動身。」希敏道:「正是,我叔叔說也要去呢。」

  兩人逕回正條子衚衕來,一進衚衕,就聽見兵刃相交,呼喝斥罵之聲,隨見數十名明軍急奔出來。承志心想:「明軍早已潰敗,怎麼還有許多人在這裏?」當下加快腳步,走到門口,只見何惕守揮鉤亂殺,把十多名困在屋裏逃不出來的明軍打得東奔西竄。她見師父到來,微微一笑,閃在一旁,那些明軍斗見有路可逃,蜂擁而出,你推我擠,連奔帶跌,片刻之間,走得沒一個蹤影。何惕守笑道:「這些敗兵見咱們房子高大,想來搶東西!」承志笑道:「幸虧我回來得早,否則這幾個人還有苦頭吃。」三人同進內堂,忽見洪勝海奔出,面如土色,大叫:「不好啦,不好啦!」承志吃了驚問道:「什麼?」洪勝海氣急敗壞,只道:「程——程——程老夫子——」

  眾人一齊擁到程青竹房裏,那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只見他跪在地下,身體僵硬,胸口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刃。沙天廣怒道:「快拿刺客!」縱身躍出,胡桂南、何惕守等跟了出去。承志一探青竹鼻息,早已停止呼吸,身體冰冷,已死去多時,再俯身看利刃,見刀上縛了一張白紙,上書:「微臣同死,以殉吾主」八個大字,這才知道原來他是自殺殉主,想是他得知了崇禎崩駕的訊息,憶起舊日之情,於是自殺。這雖是一番愚忠,但烈性也殊可憫可嘆,承志不禁灑了幾點英之淚,命人追回沙天廣等人,購買棺木衣衾,給程青竹安葬。他是青竹幫一幫之主,葬儀本就不可草率,但這時京中大亂,也不能廣致賓客,祇得即日成殮。

  承志與眾人向靈柩行禮已畢,見青青始終不出來,問宛兒道:「夏姑娘呢?」宛兒道:「好久不見她啦,我去請她來行禮!」承志道:「我去叫她。」走到青青房外,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,說道:「青弟,是我。」房內並無聲息,候了片刻,又輕輕拍門,仍無回音。承志把門推開,往裏一張,只見房內空無所有,進得房去,不禁一呆,原來她衣囊、寶劍等物都已不見,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,看來似已遠行。承志在各處一翻,在她枕下尋到一張字條,上面寫道:「既有金枝玉葉,何必要我平常百姓。」

  承志望著那張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,心中千頭萬緒,不知如何是好,自思:「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,她總是小心眼兒,處處疑我防我。男子漢大丈年做事光明磊落,但求心之所安,咱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賭死拚生,那裏還顧得到瓜田李下之防?青弟,青弟,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。」想到這裏,不禁一陣心酸,又想:「她上次負氣出走,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裏,現在天下未定,兵荒馬亂之際不知到了那裏?」他獃獃的坐在床上,書空咄咄,大為沮喪。

  宛兒輕輕走進房來,見承志猶如失魂落魄一般,不覺大吃一驚。眾人得知消息後,都湧進房來,七張八嘴,有的勸慰,有的各出主意,宛兒年紀雖小,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,當下說道:「袁相公,你急也無用,夏姑娘一身武藝,有誰敢欺侮她?這樣吧,你會期已近,還是和啞巴叔叔、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。我留在這裏看護阿九妹子。沙叔叔、鐵老師、胡叔叔和咱們金龍幫的,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,再傳出江湖令牌,命七省豪傑幫同照顧。」

  她一面說,承志一面點頭,道:「焦姑娘的主意很高,就這麼辦。不過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,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,這一次她不必同上華出了。」何惕守眼睛一溜,正想求懇,忽地想起青青也曾有疑心自己之意,和承志同行祇怕不甚妥當,當下微微一笑,也就不言語了,暗自尋思:「你不讓我到華山,我偏偏自己去。」她做慣了邪教的教主,近來雖已大為收歛,究竟野性未除,一門心思的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。

  承志安排已畢,當晚向闖王與義兄李岩辭別,闖王賞賜了許多大內的珍寶,承志要待推辭,李岩連使眼色,承志祇得謝過受了。李岩送出門來,嘆道:「兄弟,你功成身退,那是最好不過——我在此大受小人傾軋,但又不能辭大王而去,只好以性命報他知遇之恩了。」說罷神色黯然。承志慨然道:「大哥你多多保重,如有危難,小弟雖在萬里之外,也必星夜趕到。」兩人灑淚而別。

  次日一早,承志騎了闖王所贈的烏駁馬,與啞巴、崔秋山、崔希敏、安大娘、小慧、洪勝海六人帶了兩頭猩猩,取道向西,往華山進發。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,腳程極快,不多時已到了宛平。

  眾人進客店打尖,用完飯正要上馬,洪勝海眼尖,忽見牆角裏有一隻蠍子,一條蜈蚣,都用鐵釘釘在牆腳,他心中一震,一扯承志的衣服,承志仔細一看,點了點頭,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,可惜何惕守沒有有同來,不知這兩個記號表示什麼意義,洪勝海借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,淡淡的問道:「那牆腳下的毒物,是幾個南方口音的人釘的吧?」店小二笑道:「要不是我收了銀子,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。煩死人!」他一面說一面板手指,笑道:「兩天不到,問起這些勞什子的,連您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。」洪勝海忙問:「是誰釘的?」店小二道:「是那個老乞婆啊!」洪勝海和承志對望了一眼,又道:「那些人問過呢?」他一面說,一面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裏。

  店小二一面客氣,一面接了銀子,笑道:「不是叫化丐頭,就是光棍混混兒,那知道您達官爺也問這個——嘿嘿,叫您老人家破費啦。」承志插口道:「那老乞婆釘這些毒物時,還有進在一旁嗎?」店小二道:「那天的事也真透著稀奇,先是一個青年標緻相公獨個兒來喝酒——」承志急問:「多大年紀?怎樣打扮?」店小二道:「瞧模樣兒比您相公還子幾歲,生得這樣俊,咱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,後來見他腰裏帶著一把寶劍,那就不知是什麼路數了。他好像家裏死了人似的,愁眉苦臉,喝喝酒,眼圈兒就紅了,真叫人心裏疼——」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,崔希敏怒道:「你別口裏不乾不淨的。」店子二嚇了一跳,抹了抹桌子道:「爺們要上道了麼?」

  承志道:「後來怎樣?」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道:「那位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,忽然樓梯上腳步響,上來了一位老爺子,別瞧他頭髮鬍子白得銀子一般,可真透著精神,手裏提著一根枴杖,騰的一聲,往地下一登,桌上的碗兒盞兒都跳了起來。」承志聽到這裏,不由得大急,心想:「溫明山那老兒和她遇上,青弟怎麼能逃出他的毒手?」店小二又道:「那老爺子坐在那相公旁邊的一張桌子邊,要了酒菜,他剛坐定,又上來一位老爺子,那真叫古怪,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,都是白頭髮、白鬍子、紅臉孔。有的拿著一對短戟,有的拿著一根皮鞭,他們誰也不望誰,每個各自開了一張桌子,四個兒把那位年青相公圍在中間。我越瞧越透著邪門,再過一會兒,那老乞婆就來啦。掌櫃的要趕她出去,那知噹的一聲,嚇,你道什麼?」崔希敏忙問:「什麼?」

  店小二道:「這叫做財神爺爺披狗皮,人不可以貌相。噹的一聲,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櫃上,向著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,叫道:『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帳上!』您老,您見過這麼闊綽的叫化婆麼?」承志越聽越急,心想:「溫氏四老已經難敵,再遇上何紅藥那如何得了?」店小二越說興緻越好,口沫橫飛的道:「那知他們理也不理,自顧自的飲酒,那老乞婆惱了,叫了一聲,一張手,一道白光,直往那拿枴杖的老兒射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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